第三十四章    113作品 作者：施瑜寧

　　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千年來多少國家先后建立。幾百年的戰亂，幾度滄海桑田，多少英雄仰天灑血，多少紅顏淚盡玉隕。

　　眾國之中，陳國三皇子楚離——今天的宏景帝，以驚世之才，力壓群雄，一統天下。

　　這動蕩的天下，至此，落下帷幕。

　　月圓之夜，皇宮。

　　月華流轉，如瀑的月光柔和地穿過樹叉，淡淡地給人間鋪上一層銀色。

　　“昔高樓朝歌夜弦，有舞袖傾城傾國。”

　　年輕的天子隱在重重黑暗之中，溫柔的念誦著這一句話。信步至窗前，舉杯遙望那一輪明月：“璃兒，生辰快樂。”

　　時隔三年，那個縹緲的身影依舊縈繞在他的心頭，不曾離去。

　　樓外樓，天外天，疏影里，百花落。雁字回時，紅顏卻歸黃土隴中！

　　血琉璃，這個隱身在黑暗中的女子，是楚離為奪得帝位、一統天下所秘密訓練的殺手之一。

　　“璃兒，你，還好嗎？”碩大的水珠從這剛硬的君王眼中緩緩落下：是淚？

　　奈何人已逝，物也非，情空存，事事去，往日如何追？

　　5年前。

　　楚離的書房一向在有水的地方。

　　“我回來了。”一個白衣女子緩步從門外走入，身形輕柔，不帶一絲表情。

　　“你倒是喜歡穿白衣裳。”楚離離座，起身相迎，“我讓人送來那么些蘇緞蜀錦，你就這么擱在箱子里等它霉爛不成？”

　　“不喜歡。”

　　楚離溫柔地望著她：“你可是‘血琉璃’，這一身白衣裳也太不符合這個名號。”

　　血琉璃淡淡一笑，這一笑，當真是傾倒四座：“你找我回來，這回有什么新故事嗎？”

　　這你你我我的稱呼，全不像主奴關系。

　　見問，楚離英俊的眉微微皺起，隨即釋然：“好，明天一定給你講個精彩的。這次不用殺人，倒是要你在宴席上跳段舞。”

　　血琉璃的舞姿卓然，并不以為意：“無妨。”

　　從未想到，翌日陳國都城的棠梨臺舞姬容顏一舞，名動天下。

　　在席的鄭國國主蕭瑄，以絕世美玉換得佳人歸。

　　至少后世，是這么記載的。

　　冰冷的長劍指著自己，劍上自己親命巧匠所刻“流月”二字，赫然在目。

　　楚離仿佛毫無知覺一般，笑對來人。

　　“你讓我作舞，是為了讓我潛伏到鄭國。”沒有疑問，是很肯定的語氣。

　　“是。”

　　“你知道蕭瑄會以玉相換。”

　　“是。”

　　手中的劍微微一顫，血琉璃抬頭，直直地看向那深邃的眼睛：“你知道，去了鄭國，我就是鄭國眾多妃子中的一人。”

　　“你那么聰明，一定會很受寵的。”

　　“尋覓半生，奔波勞碌，只有的非所愿。誰會像我一樣傻到這個境地，楚離，我為你習武、為你殺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為什么？”

　　血琉璃不禁失笑：“幼時，你很會說故事，每天我受訓回來，你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今天起，再也不會有了，而我，也不再需要了。”深吸一口氣，“三皇子。”

　　早就想好了一切，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卻還是很狠抽了一下——從來都只是你你我我，或者就叫楚離，從來，不會這般尊卑分明、這般清晰疏離。

　　她一笑，笑得傾國傾城：“此去必不辱使命，只求，此事一盡，世間再無‘血琉璃’。”

　　3年，身在陳國，他苦心經營；宮墻之內，她受盡恩寵。

　　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會細看細作帶回來的一點點有關她的消息：她進駐永寧殿，如何一步步頗得上意，又如何一步步寵冠后宮，一點點，他都不曾遺漏。

　　她的寵，他高興著，也失意著。他不知道，自己對她是什么感覺，只是殺手永遠都只是殺手，鮮血早已不可能讓她回到正常少女的生活。

　　他還記得初見時，她尚年少，夜里難以入眠。10年來他擁著她，給她講著一個個故事……

　　如今棋局已近收官，一切都將結束了。

　　蕭瑄看著這張精致的臉，冷冷道：“陳國二皇子死在楚離手中也不冤，他夠聰明、夠狠，如今以此為借口攻我鄭國——如今你可以走了。容顏。”

　　他譏諷地一笑：“不走嗎？‘血琉璃’雖武藝絕世，‘流月’劍出，至今無人能敵——只是，你就確定，你是我的對手嗎？”

　　一步步靠近，邪魅一笑：“你真是一個鐵石之人，卻也當真可笑——楚離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甘愿出賣自己，嗯？”

　　見容顏不發一言，蕭瑄大笑一聲：“也罷，我立你為正夫人，顏夫人3年來享盡榮華富貴，如今我鄭國將亡，陳國尚有高官厚祿和楚離的寵愛等你。”

　　容顏猛地抬起頭，眼里寫滿了悲痛：“我是容顏。楚離如何，都與我無關。”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蕭瑄——他是溫柔的，3年來，對自己百般呵護，從不曾這般，即便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

　　低下頭，掩飾了所有的情緒。再抬頭，波瀾不驚。

　　最初的最初，傷口對著傷口，寂寞對著寂寞，兩個同樣漂移的靈魂，用試探丈量真心。

　　最后的最后，明明愛了，卻非要一身傷口，只留下了影子。

　　愛情在時間的罅隙里不得已，破滅，蹉跎。

　　緩緩舉杯：“最后陪我飲一杯。放心，無毒。”

　　他舉杯飲盡，哂笑道：“不送。”

　　已然相愛，現生生站在兩岸。

　　“我叫容顏，永遠都是。”

　　陳國朝堂之上，眾人都在準備攻鄭事宜——陳國國勢強勁，鄭國必敗無疑，何況這次出師有名，二皇子本是太子人選，卻死得這般凄慘，陳國國君悲痛不能自已以致纏綿病榻，只能讓三皇子楚離代行政事，別國國君也被邀請至陳，日后自不便對鄭國施以援手。

　　正當群臣痛斥鄭國卑鄙，一個紅色的身影，恍若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所有人眼前：一襲紅衫，一把長劍，劍尖上鮮血正一滴滴淌下。

　　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這個瘦弱的身影幾乎要被這呼嘯的風吹走。

　　只是眼中，唯有堅定。

　　她就這樣，在所有的目光注視下，走到大殿最前方的楚離面前，一路血跡。

　　容顏漠然傲視群臣道：“二皇子為我所殺，又何必惹來兩國戰火？”

　　看到她的那一刻，楚離的確出乎意料；她這般說，他一瞬間，當真是驚呆了。

　　下有大臣叫道：“你一芊芊弱女子，有何等能耐殺二皇子全府幾百口人？必是鄭國大批殺手所為。”

　　她不禁覺得好笑：“何為殺手？殺人應狠辣，斬草應除根；即是殺手，幾百人于我，和一人相較，又有何區別？”

　　侍衛匆匆來報，聲音帶顫：“三……三皇子，您府中所有人，全都……都被殺了……”

　　容顏“呵呵”一笑，此時這清亮的笑聲在眾人聽來百般可怖：“請問，是何人所為啊？”

　　地下跪著的唯一生還者聽得這聲音，立時渾身戰栗：“是……是你，就是你！你……你故意留我一命，就……就是這樣笑著，讓我……我給三皇子報信的……”

　　她開心的一笑，面向諸位大臣：“我說如何？爾等若是不信，盡可驗尸，所有人的死法與二皇子府中諸人全無二般！”

　　丞相不禁怒道：“笑話！你本是鄭國嫡夫人，你所為與蕭瑄所為，又有何區別？”

　　“是嗎？”她一瞬間失神，很快，恢復之前的笑意，“你認錯了，我是‘血琉璃’。”

　　就這樣對著楚離：“你輸了，輸給了我。”

　　楚離冷道：“你怎么解釋你和顏夫人相同的容貌？”

　　容顏嘴角掛起微笑，看向前方道：“諸國國君馬上就要來了吧……”

　　對著奪目的流光，容顏猛然伸出五指，直直對著自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竟然親手生生撕下自己臉上一層皮！

　　這般血腥，所有剛剛入殿的別國君主驚嚇不已，更有甚者竟當場嘔吐不止。

　　她仰天長笑：“所有事情皆是我所為，與人無關；我雖是殺人魔頭，只那戰亂綿綿，死于其間之人怕是更多吧！我可不想當這千古罪人！”

　　輕柔地揮起長劍，阻住驚愕的楚離，隨即在雪白的脖頸上，劃上長長的血印。

　　“璃兒！”楚離忘記了一切，忘記了他布置的所有，就這般喊了出來。

　　也許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她于自己，天下于自己，到底意味著什么。

　　從來，江山得手，也不過只求一笑！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夢醒，風過，終于看清自己的心，那是千帆過盡的沉寂——只為一人。

　　他緊緊摟住她，就像小時候一樣：“為什么？”

　　容顏笑了，還是和幼時那樣的天真美好，只是卻被自己親手毀了。

　　“楚離，我愛他。或許你不會相信，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可是你知道嗎？我初至鄭國，一個電閃雷鳴的晚上，怕雷聲，我嚇得躲在被窩里發抖，然后他就坐到我旁邊。”

　　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笑意，那時的美好仿佛就在眼前：“我說我要聽故事，他愣了，誰能想到一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怕打雷還愛聽別人講故事呢？他很耐心，講得可生動了，每天晚上，他都會給我講故事，還說他小時候的事情，人都變的聒噪起來……”

　　“別說了！”楚離聲嘶力竭地吼。

　　“楚離，你要的是千古英明，他心中卻只我一個！他早就知曉我是細作，還是因為一場舞甘心淪為亡國之君；他逼我離開，只為我能好好活下去……”容顏笑道，“楚離，你會成為全天下人的王，只是蕭瑄，他終是我一人之主！”

　　“我聽他講了3年的故事，聽得都累了，現在終于可以安靜下來了。謝謝你，是你讓我認識他的；也是你，可以讓我永遠的記住這些……”

　　命運帶來的只有悲哀，沒有光亮可以照到這深淵。

　　“璃兒，不，我求你，就這一次；你說過，只要你的劍還在手上，你就不會死……”

　　“你說得對，有一天劍還在而我輸了，那是我甘愿為他一死……”

　　或許我殺過很多人，只是我的心，早就被你的故事帶走了……

　　緣聚緣滅緣如水，攜著萬種故事，只求再次重逢。

　　周遭的聲音漸漸隱去，黑暗籠罩住整個世界；朦朧中，那個熟悉的聲音好像在說：“不怕，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2年后。楚離攻入鄭國皇宮。

　　蕭瑄提著長劍在等他：“為什么？我把她還給你，為什么，沒有好好珍惜？為什么她會‘病逝’啊！”

　　楚離狠狠相對，忽然一笑：“你可知，那個自盡在大殿的人是誰？”

　　“是她……”

　　“不錯，是她！”楚離縱聲大笑，“我讓她當細作，她卻對你動心；最后竟然可以這樣對自己……天下從來都是要捧到她面前的，只是如今我坐擁天下，卻再不能見她一面！”

　　終于為那一身白衫得了天下，容華去，不過一場，山河寂。

　　“我們，都可憐地錯過了……”

　　璃兒，你要我幸福。可是，幸福卻比時間更難把握。

　　它總在我們不經意時候，從眼角眉梢，掌心指尖，悄悄滑過，偷偷溜走。任憑我淚流滿面，苦苦哀求，它就是不肯回頭。

　　在這世間，誰會比誰更痛苦？

　　這個世界，生會比死更掙扎？

　　這般月華，滿城的燈光也要黯然，斜光穿朱門，杏花疏影里聞笛。

　　而我，到底還是抓不住你的身影。

　　楚離在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聽雨軒”——這是他囚禁蕭瑄的地方，雖然被囚之人對此好生冷靜，只是在終日畫畫作文而已。

　　推開厚重的門。

　　“顏兒——我還是更喜歡這個名字，今天我又寫了個新故事。”

　　只見蕭瑄正對著一繪有容顏的畫軸，所謂繁華不過夢一場，繼而用愛雕刻時光。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