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阿姨去哪兒了?”我問伯母。在故鄉(xiāng)里那四季飄香的粽子店后,我最后一個問到她。伯母抿著嘴想了一會兒,像是要從泛黃的記憶力扯出這個人來。“哦,”她終于說,“那個長辮子的,該有七八年沒看到她了。”
那么她那黑黝黝的辮子應該可以繞住她的腰了吧。畢竟在我六歲時,發(fā)尾細細的繩就已經(jīng)調皮地伸過她的手肘了。她常把辮子用手勾過她的胸前,在棗紅色的棉襖上投上一道隱約的影子,或是模糊掉上面縫著的碩大的花。再加上當時不多見的小腳褲,她的打扮很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時宜,在這不再富饒的江南。人人都在勞作,而她卻無所事事般四處閑蕩。伯母說辮子那么長,干什么都不方便。
她第一次跟我說話時我還小。后來我知道,她是故鄉(xiāng)的邊緣人。
那時是十二月份,算是入了冬。我坐在屋檐下搓著手,看人影匆忙,等著收新年的紅包。她在人流中悠哉游哉地走著,長辮子敏捷地晃過一個個急而魯莽的面容。我看呆了,等我意識到她徑直走向我時,那發(fā)繩已經(jīng)落在了我身旁的水泥板上。
我一抬頭,看見她笑吟吟的臉:“呀,你沒事,我也沒事。來,我給你講個故事。”還真被她說中了。反正我不怕生,雖然伯父伯母一早就出了門,但這畢竟是我家門口。你要說,我便聽吧。
但我還沒應聲兒,她就匹自講開了。
“有一個小女孩,就在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呀,就認識隔壁家的一個男孩了。”
——你是說對面的牛牛嗎?啊?不是。讓阿姨說完。哦。
“有一個小女孩,就在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呀,就認識隔壁家的一個男孩了。她叫他大哥哥,因為他比同齡人都要高。但她生得矮,游戲時總是跟不上別人,就沒人跟她玩。但是他不嫌棄她,帶她跟大孩子玩。有些孩子嫉妒,他卻幫她說話,沖她笑,待她好。當然,他待誰都可好了。
“長大點兒,他越長越高,她或許長了?嗯……或許沒有吧。女孩問男孩說,她是不是長不高了。他說,怎么會呢,跟你說,辮子和人是一起長的,看你辮子那么長,以后高過天就不好了。他說話的時候露出一顆小虎牙,可愛極了。啊!你也有虎牙!”
我摸摸我的牙齒,不耐煩地點點頭。“后來呢?”
“后來啊,女孩當然喜歡上了那個高個的男孩。男孩也喜歡她,人人都說他們青梅竹馬。”
我不懂,但我懂得聽故事的時候要問,“后來呢?”
“我想想……對了,后來他們都長大了,就結了婚,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啊。”她似乎也覺得這個故事太短,湊話似的問我,看過白雪公主沒有。我覺得她在低看我,不服氣地說,當然看過,就一連串地把童話書上的內(nèi)容背了下來。
“……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自豪地大聲念出這句話。她卻不再看著我,也不知道在看著些什么,任由辮子垂了下來。這時候夕陽的尾巴恰恰拖過了門前的橋面,有些甩開的光漏在了她的黑眼睛里,一下子就沒了。我聽見粽子鋪的門簾嘩啦啦地落下,把香味關在了里面。
“對,就像王子和公主那樣。但他們可是打小就認識了呢。”她喃喃說。我忽地覺得有風了,冷,就回到了屋里。辮子阿姨不是個好的講故事者。
我上了小學后,鮮少回到故鄉(xiāng)。也是回來過的,那便是第二次遇到辮子阿姨。那是我在粽子鋪前排著隊。自從一批批張牙舞爪的外地游客嘗了這兒的鮮美后,后頭排隊的人就看不見升起的門簾下的蒸籠了。我一回頭,就看見熟悉的辮子,在棗紅色的棉襖上晃得刺眼。辮子阿姨還是那么漂亮,游客們花花綠綠的衣著讓她不再格格不入,但卻像個外鄉(xiāng)人。她沖我一笑,明亮的眼睛旁有了淺淺的紋路。隊伍很長,我便跟她搭上話。
“你是哪兒來的啊?”明顯她忘記我了。
“我小時候就在這里吃粽子啦!”
“哦……”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滿是香味的蒸汽離我們還很遠,甚至仍是望不見。“就光等著,也沒事干……”我自言自語。她眼睛一亮,扳過我的肩膀:“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反正咱倆都沒事干。”我心里偷笑,等著出其不意地接上她的話。
“有一個小女孩,很小的時候呀,就認識隔壁家的一個男孩了。女孩喜歡上了那個高個的男孩。男孩也喜歡她,人人都說他們青梅竹馬。
“男孩聰明,念書好。女孩不行。可是那個女孩子很用功,每天放學后自個兒捏著鉛筆,看著男孩在窗前玩耍,看一會寫一會兒,作業(yè)。她每天晚上總把課本背一遍再睡覺,才睡得踏實,才能和別人考一樣的分數(shù)。”
一晃到了這里,我便接不上話了,只好靜靜地聽著。
“靠這樣,女孩跟男孩考上了相同的初中。女孩更加拼命了,可是不管怎樣都不如男孩,還被男孩笑她斗大的黑眼圈。她傷心地哭了。那家伙當然慌了,用袖子去擦,但眼淚哪能擦得干凈啊!男孩最后拉著女孩的手把她送回了家。她回到家,偷偷用左手碰碰右手的溫度,便再也不哭了。
“男孩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女孩沒有。她再也見不到他了。男孩高三時父親去世,沒人供他讀書……”
“后來呢?”
“哦,他就回到了女孩身邊,他們結了婚。雖然男孩學歷不高,但也找了個穩(wěn)定的工作,兩人就把小日子過了下去……”
辮子阿姨慢了下來,我往前看,蒸籠快碰到我的鼻尖。
“要什么味兒的?”“三個豆沙餡,兩個肉的。”“來嘞!”
待我左手一袋右手一袋地從人潮中逃出來時,辮子阿姨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道她買好粽子沒有。那故事講得頭重腳輕,不知辮子阿姨小時候功課怎樣。這粽子可真香呢!我滿足地往回走。
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時,這片土地已經(jīng)沒落了,曾經(jīng)欣欣向榮的旅游業(yè)給它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傷痕。但人家還多,生活平穩(wěn)下來,像老年人一樣。辮子阿姨也老了,盡管眼睛還是很大,但卻也把渾濁的痕跡放大了。我是在她家門口看見她的,她就像小時候的我一樣,孤零零地坐在房檐下,盯著前方不知道在數(shù)些什么東西。我這才知道她沒有家人。
“哎!”她叫住我。“你是這兒的人嗎?”
“是啊。”我哭笑不得。辮子阿姨的辮子更長了,人也變得更加嘮叨起來。“讀書了沒?”“讀了,剛上高中。”“城里的高中?好孩子。”我想起她上次講的故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現(xiàn)在的高中不像那時那么難考了。
“你在干嘛啊?”“好久沒回來了,就走走。”她便招手要我過去。“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次我倒有點想聽了。
“有一個小女孩,很小的時候呀,就認識隔壁家的一個男孩了。女孩喜歡上了那個高個的男孩。男孩也喜歡她,人人都說他們青梅竹馬。
“后來男孩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女孩沒有。男孩高三時父親去世,沒人供他讀書,幾番周折,男孩父親的朋友愿意讓他讀完大學。男孩也不負眾望,考上了一個很好的大學,憑著他的努力越來越成功,關于他的消息也常常傳回女孩身邊。”
她一口氣往下說,像準備了很久一樣,語速快得驚人。
“贊助他讀大學的那家有意撮合他和自家女兒,但是他還想著他小時的玩伴。他大有作為后回到了家鄉(xiāng),和女孩結了婚,憑著多年的資產(chǎn)在家鄉(xiāng)定居了下來,他們很幸福。”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很幸福。”她說。這次是她先轉身回到了空空的屋里。
“辮子阿姨以前可喜歡給我講故事了呢。”我笑著對伯母說。伯母對這個邊緣的、衣服鮮艷的人不怎么感興趣,話題便還是扯到了不再賣粽子的粽子鋪上。
“吃飯了!”伯父招呼道。他看見我,走過來親切地揉揉我的頭發(fā),說:“呦,長高了。怎么頭發(fā)還是這么短。”“再長也長不到你那么高啊!”伯父哈哈大笑,和我一樣的虎牙露了出來。
我忽然想到伯母家境很好,而伯父不然。
我好想再見一次辮子阿姨,再聽一次故事。不,她功課不好,講不清楚。
或者,來,讓我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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