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爐包攤的棚子里,風一陣陣地揭起,我選了個可以擋風遮土的角落,不過風還是把我身后的篷布刮得“呼哈呼哈”響。
與我相近時候進來的另一個人則去了離老板娘很近的案板前坐下。案板若高腳桌子,半邊座放著碗盤,另半邊空著,而今自然由他占著了。
棚子里人很多,三米長的桌子有三條,除卻我眼前桌子上剛剛吃完后走了半桌子的人,剩余的兩條長桌上擠滿了人。
這已經是過了半頭晌的時候了,棚子在集市門口,旁邊就是公路,我在這里等候可以載我回家的客車,外面的日頭晴明,集市上的人呼喊叫賣、熙熙攘攘。
離我最近的兩個男人都是西裝革履的,在使英語對講著,這很令我詫異,我轉頭看了看他們,竟又都是亞洲人的面孔,兩人說話的語氣和緩,很是悅耳,全不如旁人吆三喝四的。
老板端來了一盤我要的爐包,油光的爐包擠在油紙袋包著的盤子上,看著讓人食欲大增。我抬起頭時看見老板在給案板前那人送爐包,這位客人與我擦身進棚子時極高傲地斜仰著頭瞥了我一眼,所以我對此人加了關注。
他長得十分瘦削,五六十歲的模樣,上身著黛藍色的公務員服裝,像是協警穿的,不過沒有肩章和警徽,下身穿著西褲,腳上是蒙了灰土的、有折紋的皮鞋,等到我把他細致地打量完了,才看清他手邊的盤子里只盛了三個小包子,看起來他和爐包攤的老板相熟,能有說笑交談。
他又低頭從方方正正的布包里拿出了個檔夾輕輕撲在了桌面上,里面是厚厚的紙張,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他沒有多尋思就轉頭去和在一旁忙碌著的老板娘搭腔了。我沒了興趣,便只顧低頭吃自己盤子里的的爐包。
“找我借筆,我哪來的筆?那邊‘三元一件’里應該有,你去看看吧。”老板娘用清脆里夾雜著不耐煩的聲音嚷道。
我還在專注地聽身旁二人的英語敘談,他們的談吐清晰而和緩,并不避人,可能是以為周邊里沒有人聽得懂吧,也不過是說些當地的文化還有生意上的瑣碎,我倒當自己是個盜聽者了。我從中得知其中一個人是東南亞的商人,不過不確定是哪個國家,另一個人我則確定是當地的鎮長。我閑心思索著二人,倒還真想從中探聽出什么故事來。
“有筆么?”聲音離我極近,我忽地緩過神來。
我抬起頭來,是他。對于他那時斜瞟來的一眼,我還是介懷的,所以我低下頭并沒有理睬。
“借您支筆使使。”他又說。
我感覺他和緩的語氣很有禮貌,思索了一下,終于還是借給了他一支筆,問:“您寫些什么呀?”
“我是作家,寫書寫故事。”
棚子外面聒噪得厲害,我想當然地認為在這種肅殺的天氣里是應該靜寂的,可是確實還在聒噪。
那人在案子旁,是接近陽光的,也是寒風可以掠過的地方。
我的注意力從他身上漸漸轉移了,我看了看腕表,頭午十點了,我預算著最近會來的一輛車是幾點的,估摸著我又得幾點回到鄰縣的家去。我擺頭看了看爐包攤子邊的公路,車流很擁擠,汽笛聲連貫而毫無章法混作在一起,擾人心神是甚有的。
“突”地不知道是哪里響起了廣播聲,我循聲望去——竟是案板上的一個收音機模樣的東西吱吱呀呀地講著。他還是在埋頭寫些什么,很認真費思的樣子,胳膊底下是一個黑皮檔夾,夾子上一摞一指厚的白紙,他就寫在那白紙上。
像我這樣有好奇心的不止一個,三四個人都舉頭看向了他,而我身邊的兩個說洋文的人就全沒有這般低俗的興致了,他們繼續著生意上的交談。
那人似乎對這吱吱呀呀的聲音很不得意,就停筆抓過了那放音機,特意調撥了幾下,轉而便響起了茂腔,很快這棚子里便飄旋著蜿蜒悲戚的腔調了,一時間這聲音就已經蓋過了汽笛聲和旁邊“三元一件”的廣告喇叭聲,幾個吃爐包的趕集人對這玩意兒更感興趣了,都多回頭看了兩眼。
說英語的兩位先生依舊和緩地談著,他們的時間似乎很寬裕。
那放音機的聲音,我確定他是刻意調高了幾次,聲音比之前大上了好幾倍。他旁邊的老板娘看來是極其厭煩這聲音的,我看見她有幾次擺頭怒瞪過他,他可能是沒有看見或是看見了沒有理解,我想到他之前禮貌的語氣,覺得他不會是看見了而不理會的。
“關掉這叫魂的東西。”老板娘似是終于感覺到了嘴巴可能是會比眼神管用。
“關掉作甚么?唱戲好好的。”他這會倒很是霸道。
“人家談說,誰頂得住你這么大的動靜。”
“就你尋思,還管我聽戲。”
爭執結束后,放音機的音量的確是小了許多,只有他可以聽清了的,我這便只聽見了蚊子般的嗡嗡聲。
老板提著燎壺在棚子走了一圈,為客人眼前的茶碗里添上水,最后一個走到了我這里,水桶在我身旁,他停留了不些時候在往燎壺里灌水,我打趣地說道:“老板,大生意啊,連公務員也在這里吃飯。”我擺頭看了看案板邊的那人。
老板先是對我一笑,而后他臉色轉為不屑,說:“穿那衣服就是公務員了?上一次還穿了紅色西裝嘞,身邊一群人圍著聽他講故事,可是顯眼。”老板提了灌滿水的燎壺,招呼我慢用,便走了。
我又聽見了放音機的動靜,轉頭去看他,只見他身旁圍了幾個人,饒有興致地擺弄著那玩意兒。
“放個單田芳說書吧。”
“哎哎哎,別亂動。”
“得值錢不少。”
“你這哪兒買的呀?”
那人很是得意,撥弄了下領子,說:“我給你們講講這放音機的故事吧……”
那玩意兒的動靜象是彈簧又一級一級地升上來了,我沒怎么聽清他后來所說的關于放音機的故事,只見著他身邊又多添了幾個老漢,他在人群互相推搡的間隙中,從我這邊來看,偶爾會看不見他,但總之他是不如伏案寫字時的那么認真寧靜了。
“這倒真是個好玩意兒。”
“好東西當然是好東西。喂!動那里就動壞了。”他的聲音急躁了起來。
“人家可真是會研究。”
“那是,里面裝了一千多個段子嘞!”
“你是作家吧?”
“沒見我這正寫著東西嗎。”
“那給我們講講吧,我們想聽說書你又不讓放,那就聽你寫的吧。”
那人看著是不情不愿的模樣,卻透著點偷偷摸摸的喜悅,大聲說道:“那我就給你們講我這會兒寫的東西,這本書的名字我打算叫《約會》……”
說英文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在打電話,他的聲音顯然不如先前聊天時的那么和緩平穩,倒是在特意對準電話揚高了聲音。
“把那破玩意兒關了!”不打電話的說洋文者用當地口音的國語高聲吆喝著他。
“喲。”他身旁的老漢閃開了一條縫兒,我看清了他臉上的面容是極不服氣的樣子,但是那玩意兒的聲音終于還是小了下來,又恢復到了先前蚊子鳴叫般的大小了。
我聽到遠處尖銳的汽車鳴笛聲,猜想是我所要乘坐的車快到了。我急匆匆地喝完了老板為我倒的熱水,隨后就去遞錢給老板娘。
而對于那支筆我是決定割舍不要了的,恰巧他不在,身邊的人也都早已散了,于是我便站在他的位置旁看起了那疊紙,但我之后極是后悔當時多了些閑心低頭看了看他書寫的東西。
“你要看看大作家寫的書呀,他這是每天都要在這兒寫的,寫到半當中還要給邊上的講故事,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寫完呀,呵。”老板娘微微擺了擺頭,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戲謔。
我這才回頭看到了他在爐包攤子中間伸手舉著我的筆,用氣惱的神色看著我。
我回頭接過了老板娘找給我的零錢。他這才走到我的身后:“唉,你的筆”。
我客氣地接過了筆,腦子里還印刻著剛才見著的、那質量很好的紙上的字跡,當中一個題目——《約會》,而后是很粗糙的字了,也很大,一張紙上是盛不開二百個字了。
爐包攤路邊的車輛極其擁擠的,我所要乘坐的汽車在車流人流間蠕動著,我不慌不忙地和老板告別,兩個說英文者也起身要走了。
我上了車,說英文者鉆進了他們昂貴的轎車里向反方向疾馳了,我最后還是沒有從他們那些平淡無奇的瑣事中聽出些什么門路來。
客車走得很慢,我透過車窗看著集市口熙攘的人群,爐包攤,我坐過的位置,還有那個案板邊上的人。
無意間又瞥見了他身旁聚了幾個新來的人,那玩意兒的聲音又慢慢階梯般地揚了起來,蓋過了“三元一件”,蓋過了車鳴笛。
他面帶驕傲神情地雙手舉著那玩意兒,嘴巴一張一合的,似是又在說:“我來給你們講講……”講的或許是他那放音機的來歷,或許是他從那玩意兒里聽到的段子,或許是他之前寫過的未曾面世的書和他正在進行的這本《約會》。
他周邊的老漢們十分感興趣地定睛看著、掙耳聽著,老板娘又復了厭煩的面容。
我突然心悸了起來,真害怕他把我這么個不懂事偷看他大作的小青年和那言語中處處都是刻薄戲謔的老板娘寫進去而大加諷刺。客車漸漸地加快了速度,愈行愈遠。
或許我們以后還會碰見,在這個爐包攤的棚子里,或者是在其他的什么攤位上,那個時候他大概會提著個放音機,問我借支筆,然后說:“來,我給您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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