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043作品 作者：穆然

　　“……我給你講過那個故事嗎？關于那個‘深藍連帽衫’的故事……”

　　“這個故事你已經給許多人講過許多遍了，來，現在讓我來給你講這個故事——”

　　那是一年的三月間，你腳步輕快，在那條曾經走過無數遍的無比熟悉的小路上哼著不成調的歌。還沒過春分，天照樣黑得很早，晚上6點40分你照例經過那個醫院的員工通道出口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透了，朦朦朧朧的天空一角，伸進來一小段圍墻邊支楞出來的枝椏，晚歸的麻雀被你的腳步聲驚起了，撲啦啦飛到更寬闊的地方去了。

　　你繼續往前走著，經過左邊有一連排杉樹的坑洼的小路，抬頭看見圍墻頂上趴著一只胖貓。你再熟悉不過了，每天晚上它都要在那個老地方站上半個小時才回家，你對它點點頭打個招呼，它仿佛對你笑了笑，你更愿意叫它胖子，因為它很胖。胖子的神情好像在說：嘿，哥們兒，今天回來挺晚啊。怎么樣，還是老樣子？你嚴肅地點點頭，然后糾正它說：今天還是老時間，天黑得早了唄。你這家伙不看時間當然不知道。沒文化，真可怕。胖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子夠貧的啊，胖爺我不陪你玩。然后把它的腦袋扭到另一個方向以示鄙視，還是不挪窩，懶得要死。你不理它了，繼續往前走去。

　　這么一耽擱，之前跟在你身后的人就走到你前方去了，你倒是注意到了。之前走過醫院后門的時候就聽到身后傳來挺響的腳步聲，原來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人，目測一米八，右手拎著倆飯盒，看樣子剛剛從食堂回來。你剛要移開目光，突然意識到那個男人穿著一件深藍色連帽衫。

　　帥炸了！你暗暗想道，因為你瞬間想到原來特別喜歡的一個虛構小說人物，一樣是穿深藍色連帽衫，身高一米八。這一瞬間你又去偷看那個男人，竟然越看越喜歡。——什么？沒有越看越喜歡？別狡辯了，我知道就是這樣的——你繼續盯著人家看，真是太帥了，身材也好。他走路姿勢也挺拔，穿著米色西褲和锃亮的黑皮鞋，頭發略長到脖子處，在有點黯淡的昏黃路燈光映照下，隱隱反射著一點靛藍色的碎光。你想掏出照相機紀念一下，一拍口袋：壞了，沒帶！

　　估計是你的目光開始有點露骨了——你干嘛打我！你當時肯定是那副樣子，不然人家會注意到你嘛——然后那個帥哥就驀然回首看了你一眼，你腦海里跳出四個大字：驚！為！天！人！可能沒有那么帥但是挺好看的，所以你立刻就記住了，不幸的是，據我所知，你有很嚴重的臉盲癥，可能你就記住人家長得帥沒記住具體哪里帥——好吧好吧，哪里都帥。其實我想就是鼻梁挺，劉海長，眼睛深邃之類的——正走到左邊有幾棟家屬樓的地方，右邊的老圍墻背著沉甸甸的爬山虎和常春藤，你開始在心里默默祈禱起來，不要左拐！不要左拐！不要……蒼天有眼，他真的沒有左拐，你繼續得以跟在他身后，繞過一個拐角，走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左邊是其余的家屬樓，右側是破舊潦倒的自行車棚，棚子的陰影把光線遮住了一點，擋住了那人的右半邊身體。你喜孜孜地跟在后面，心里暗暗決定要跟蹤到他家門口為止。一個自行車騎得歪歪倒倒的下班的人超過你們，邊騎邊大搖大擺地唱：“……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你想笑，偷眼去看男人，他不為所動，只是往前走。

　　再往前走去，他突然停了下來，你心一提，緊趕幾步，又不敢太近，怕被懷疑。只見那人伸手在密碼鎖上輕巧地按了幾下，門“咔嗒”應聲而開，他抬腳走了進去，你視力不好，壓根沒看清密碼是什么，你又氣又急，撲到關閉的鐵門前，扒著縫隙拼命往里面瞧，恨不得把腦袋也塞進去，可是太晚了，你只來得及看見他向右轉去，走進了一個院子，里面的光景你卻是怎么也看不清楚了。你悻悻地離開，擔心被人追問，快步往自己家走去。明天……再來。你對自己說，鼓勵地笑了笑。

　　第二天沒有補課，放學早一些，你惴惴不安地走進了醫院后門，站在路中間猶豫了一下，往員工通道走去，你猜他是醫生，想看看今天會不會等到要等的人。沒有嗎？你失落地想，想到深藍帽衫——你已經決定這樣稱呼那個帥哥了——可能在你前面，你趕緊小跑起來，生怕錯過了一個近在咫尺的機會，。你跑得太快，只來得及看見墻頭的胖子責備地看了你一眼：小樣，慢點跑！你踉踉蹌蹌沖過坑洼不平的地帶，鉆進小鐵門后的小路。安靜的小路上空無一人，你還不死心，徑直沖到深藍帽衫的家門口。勉強能看到里面破破爛爛的自行車棚，右手邊的褪色百葉窗微微蕩著，卻一個人也沒看到。你簡直要絕望了，當即折返回去到醫院后門那一小段路，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匆匆左右張望，只看到了遠處不明所以的路人。你嘆口氣，想起昨天遇到他大約是7點15分的事情，看一眼手腕上的表，還有一刻鐘，就去胖子那邊站著等了。

　　胖子有點疑惑地看著你：怎么回來了？落東西了？沒有。你沒好氣地回答它，那你呢？你干嘛每天站這兒等半小時？胖子臉上顯出陶醉的表情：我在等我的云彩，她每天都在這半小時內經過。什么玩意兒？！你認得出來嗎？天上那么多云呢。你笑起來。不許笑！胖子惱羞成怒。估計它真認不出，但就是留個念想，你還挺同情它。又等了一會到7點20了，還是沒等到，圍墻一端的學校打響了晚自修課間鈴聲，風吹得大了有點冷，天上的暮云走得更快了，只見胖子也急了起來，哎哎！云彩等等我！吼著就往那個方向追過去了。你也離開了。走到自行車棚那兒，你看到在那里談天的兩個大媽，鼓足了勇氣走過去：“阿姨，請問之前看到過一個穿深藍色連帽衫的人從這里走過去嗎？我……”沒等你說完，大媽打斷了你：“我們一直聊天沒注意到。”你點點頭走回家，這時騎車人又超過了你，唱著：“……我們是香噴噴的青椒炒飯，你知道嗎？青椒炒飯特別香……”你在心里默默唾棄了他一下，又想起估計時間和昨天沒有差別，只是深藍帽衫改變了他的回家時間。你猜想，也許他昨天買了東西往家走就晚了？所以平時挺早？經過他家門禁，還是沒忍住等了一會才走。

　　四月一個周三的6點整，醫院后門形成了人工側風，吹得你直往前沖，朝胖子揮揮手。去大門的路上，只見一個婦人慢悠悠地走在前面，進了那個居民區，你一個咬牙跟在她后面，大門剛剛好在身后關上，你松了口氣，才開始勘察地形。進入樓群的通道左右分別又有樓梯，通往兩棟小樓，前方是一大片空地，你走到中間去，一間矮矮的房屋沒有關門，里面一片黑暗，只見到一個煙頭明明暗暗的閃光，隱隱看出是一個坐在顯示屏前的眼鏡男。你不厭其煩地走遍了每一個樓層，不停一腳深一腳淺地上樓，樓道里破碎的窗戶透出遠處酒店的霓虹燈；每層樓破破爛爛的舊防盜門里面穿出炒飯聲；三樓370室的防盜門口放著一盆孤獨的海棠花，枝干保持著往門外逃脫的姿態；從樓上看到底樓送快遞的小哥進來敲一家人的門，看到隨著開門跑出來撒歡的小黃狗和簽收的姑娘……你搖搖頭，都不是你要等的人。有人開門出來倒垃圾，奇怪地看了你一眼。要是能再見到深藍帽衫我一定能認出來，不管是在這個小院還是在整個城市，你心想。你走到后方，嗅到熱騰騰的的浴室蒸汽味道；看見抽油煙機管道上停著的小鳥；又聽到外面的騎車人放歌：“……夢中樓上月下，站著眉目依舊的你啊……”你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到了五月，有一天你繼續在門外徘徊，撞見一個進小區洗碗的老大爺，你趕緊裝出按密碼的樣子，按了好幾次按不對，沒想到老大爺走過來，慈祥地按出了你夢寐以求的那四個數字，你高興得簡直想抱著他親一口——我的意思是說你欣喜若狂——你哆哆嗦嗦走進去，剛一踏進小院中間，就聽見“吱呀”一聲，陽臺上的門推開了，一個婦人走出來，懷疑地看著樓下的你；四周樓房一片黑壓壓，像要吃人；往后退一步，又看見了透出的酒店的霓虹燈，一藍一紅地閃，活像警車的燈，報告著偷渡者的闖入。你落荒而逃，卻猶自暗喜得到了密碼。

　　六月中旬放暑假，你搬個小板凳躲在樓道里等著，被蚊子弄得滿身包；七月驕陽似火，你躲在那條小路角落處，拿本書假裝在背實則在偷窺路況；八月大雨滂沱，你站在員工通道出口撐著一把傘，手里還拿著一把，生怕他從里面出來淋雨……九月份你開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心中暗忖再也見不到他。

　　你就這么站在小路口，看春花開又落，秋風追著夏月走，空等了很久。

　　到了十一月底，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又一遍在午后走到那條路上，你覺得自己也許再也等不到了，突然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努力地去等一個人，只是因為他長得帥？還是……像胖子那樣，留一個念想？你想起自從遇見他，你所有的目標就是要過好每一天，然后去找他，壓力什么的，都被能見到他的希冀趕走了。你看見遠處天空那里雪白的像教堂頂端的建筑，你看見怒放的路邊的秋海棠，你看見他家門口，你看見自己的影子一直在那里徘徊。于是你又等了一個下午，寒風吹得兩腿抖。

　　再等不到，我就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你突然大聲說，驚醒了墻頭上小憩的胖子，但要是再見到，我會認出來的！然后你氣呼呼地跑到醫院后門保安室去了，要保安大叔給你看監控資料，因為你發現那邊的路口有攝像頭。保安室里還有一個外罩白大褂、內披黑風衣的年輕人，長長的黑劉海，深邃的眼睛，身高一米八，膚白貌美氣質佳，你走過去要求看監控，保安問原因，你理直氣壯地說，我錢包丟路上了！看了錄像，你翻了好幾遍啥也沒看出來，撅著嘴走開，走到員工通道附近仍然等著，心冷身更冷。

　　風的來勢更兇猛，你開始發抖，咬著下嘴唇幾乎要哭出來。突然間肩上一暖，你回頭看到一件羊毛黑風衣像落葉一樣披到自己身上，是那個白大褂，他看著你，眼睛里突然多了一點笑意：“你錢包丟了？……不是不等了？……還說遇到我會認出來？”你驚訝地張大嘴巴，這臉盲癥真不是蓋的，果然沒認出來，不過他還是一樣帥。那人見你傻了，摸摸你的腦袋：“天冷早點回家。”你大腦短路，鬼使神差道：“……那你跟我回家？”他搖搖頭，從手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燒賣遞給你，你傻笑著雙手捧住燒賣，只聽他說：“我一般四點半下班。”你忙不迭的點頭，心里還是不明白人家怎么認出的你，但是渾身都暖和得不得了。

　　——告訴你吧，人家早就注意到你這個癡漢了，來查監控錄像的。你傻人有傻福，剛好碰上啦。

　　聽我講完，他沉默了很久又心滿意足地笑了：“喂，我這也算是‘等一個人，等得流年三四輪’了吧？”我點點頭：“快回去吧，要到四點半了。”

　　忘記告訴你了，后來胖子在同一天等到了云彩——其實那是只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