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透過轎車的擋風玻璃,只能看見一閃一閃的路燈在巷子口。
暴雨已經讓老城區的下水道系統徹底癱瘓,積水有些甚至漫到了行人的膝蓋。而大雨卻毫無頹勢,一點要停的跡象都沒有,灰色的夜空彌漫著絕望的氣息——如果它就這樣下個不停,這座城市遲早會被淹沒。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說這句話的、那個依然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漫步的老乞丐,別人都稱他一聲“四叔”,據說是因為在家的輩分排行。四叔估摸有六七十歲,沒人知道他是什么來頭,聽口音,應是淮南人氏。他行跡無蹤,雖然沒人知道他晚上在干什么,但白天總能看到他在老城街區行乞——他每天的路線都是固定的,和城管大隊也是熟面孔了。
四叔和別的衣衫襤褸的乞丐不同,他雖衣著樸素,但大體還算干凈整潔,冬天也有棉衣御寒,倒也沒有那種可憐兮兮的感覺。他會拉凄慘的二胡,也能吹歡快的嗩吶,還有一把唱戲的好嗓子,淮劇唱得字正腔圓,縱然是梨園弟子也未有幾人能出其右。鎮里有些人很欣賞四叔,每次看見四叔都會多給幾個鋼镚。
四叔眼神迷離,聽說是年輕氣盛時和村里人起了沖突,大打一架之后落下的病根,年紀大了,視力也衰退得厲害。四叔后來一氣之下離開了故鄉,一走就是幾十年。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回去,還是故土早已容不下他。這也難怪傍晚時分他會坐在固定的一個岔路口邊上,彈著電視里評彈藝人用來奏樂的、現在的中學生已經叫不出名字的琴,每當周圍的幾個學校學生放學時,他會搖著老銅碗,里面零星的幾枚硬幣發出參差的摩擦聲。新生會關注他一陣子,而引以為常的學長學姐往往選擇視而不見。
我覺得他也怪可憐的,一大把年紀,沒有子嗣為他養老,為求溫飽還要上街乞討,偏偏選擇學校附近——被學校禁錮了一整天的中學生一聽到放學鈴就像鳥獸逃散一樣,三三兩兩結伴去附近的商業街休閑,錢包本來就不鼓脹,更沒有理由去施舍一個每天同一時間都能見到的老乞丐了。
四叔時常會對路過的學生招招手,說:“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可惜沒有人搭理他。
我已經從這間中學畢業十年,如今是一家報社的記者,盡管不是什么知名媒體,但也算是體面的工作。小鎮雖不是山區農村,但也就是一般的縣城,這里的青年大多中學肄業就去務農或者進城打工,經濟不算發達但居民都能安居樂業,對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狀況也并無不滿。
我現在負責的專欄正面臨著被撤出版面的境況,這段時間一直心情低落,如果我沒有能力起死回生,我手下的三個文編都要和我一起下崗。他們還是那么年輕,滿懷理想的朝氣。
在這個世界末日的暴雨之夜,我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四叔,這突然激起了我的靈感——如果寫一篇以四叔和他的過去為主線的報道,至少小鎮的讀者都會很感興趣,說不定總編輯會改變主意…我越想越興奮,搖下車窗,狂風立刻從窗外趁虛而入,被吹亂的頭發像深黑的泥濘一樣在我眼前飄拂,我卻顧不了那么多,伸手招呼:“四叔,快進來!”
四叔像看到天使一般激動地看著我。其實他也算是陪伴我長大的人物了,我依稀記得我小時候在巷子口看到他在拉二胡,曲調悠揚,可惜胡琴實在不濟,似乎馬尾做的拉弓已經很多年沒有受過松香的滋潤了。那時候的四叔走路的步伐還很穩定,像個精干的小老頭,而現在我已經長大了,變成一個肩上有責任要扛、可以獨擋一面的大人,四叔卻老了,走路開始一瘸一拐,看報都要備一個斑駁的放大鏡。
而今天,卻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的名字。
“四叔,您住哪啊?”
“住?你是說睡覺的地方?”四叔一邊用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邊不緊不慢地回答我的問題,”我每天在橋洞底下過夜,不過今天不行了,不過老城這么大,上哪還找不到一個過夜的地方呢?”
“您…您結過婚嗎?”
“哈?”四叔抬起頭,笑笑,“老城姑娘水靈靈的,哪有愿意嫁給我呢,哈哈。”
我聽著這樣的回答覺得很揪心,我本來有很多想問的問題,但只是隨口問了兩個,便如鯁在喉,不好意思再細究下去了。
“沒事,小姑娘,四叔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的。”我咽下一口冷氣,前方堵塞的車輛逐漸開始挪動,我也緊跟其后,慢慢踩下了油門。
“從前在南國的一個小村莊,流傳著一個傳說…在村莊中央的湖底住著一只怪物,會在夜深的時候跑出來,侵擾村民。這怪物力大無窮,村民根本不是它的對手。每天晚上,村子里都會死一個人,村民人心惶惶。后來,一個別村來的道士后告訴村民,這怪物唯一的弱點是懼怕火光。村民們一入夜就點燃所有燈火,怪物果然沒有再出現過。后來這怪物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就算村民們忘記點火,它也不會來攻擊村民。于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村民們不再家家徹夜點燈,只有村莊中央的祭壇還保留著這一習俗。”
“你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四叔問我。
“呃…這要怎么講?”我完全沒想到四叔會突然停下,拋出這個問題,“我覺得很有中國民間的特色啊,人們用傳說來解釋約定俗成的習慣。當然也是個不錯的構思,情節再向后發展一下,可以拍神鬼題材的影視作品,或者寫成民謠音樂,能最好地發揮這個故事固有的一種荒誕的氣氛。”
“你不好奇這怪物的來歷嗎?”
“當然,聽過故事的人都會好奇。”我差點忘記自己當初學的是文學專業了,“而且它為什么要躲在湖底,為什么懼怕火光,為什么消失,還有那個道士又是什么來頭,都是可以勾起讀者興趣的。”
“小姑娘不簡單,一個普通的故事還可以變成這么龐大。不過…要是寫到最后,出現矛盾怎么辦?”
“四叔,這您可問對人了。”我漸漸找到了自己和四叔的共同語言,“我在報社工作,現在的讀者根本不關心新聞的真假,只要夠獵奇,就算嘩眾取寵也好,能吸引人讀下去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故事,只要有趣就夠了。”
“是啊,呵呵,故事,只要有趣就夠了。”
四叔安靜了一會,我想他也累了,大雨還沒有停下的意思,而道路上的塞車也沒有一點好轉。我在學生時代就和周圍人一樣,冷落、無視四叔,心里認為的是和別人做一樣的事情哪怕是錯的,只要人夠多,錯的也算是對的。何況我也沒有傷天害理,只是活該被譴責的冷漠心理罷了。而現在的我有些后悔,四叔只是孤單了太久,想得到傾聽的,也不知道是他家鄉的傳說還是夜夢里的荒誕罷了。這樣小小的愿望,卻是這么多年都沒有人愿意花個幾分鐘時間去滿足的。
在離開家鄉去大城市念書的時候,我也有過這樣被忽視的感覺,游子在外漂泊的離愁更添色不少——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我中學時認為那些宋詞元曲都是在扯淡,現在卻真的懂了所以“斷腸人在天涯”一類的感受。
“中國人寫故事就喜歡那些妖魔鬼怪呢。”四叔又開始和我說話,“其實這些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古代農民起義都喜歡搞點迷信來招攬人心,這套在現代社會可行不通。照我看,最可怕的還是人心,人和人之間的猜忌啦、懷疑啦,看也看不穿,萬一有一天你最信任的人倒過來插你一刀呢?你也說不準,想想也覺得可怕。”
“是啊,我本來今天還打算著,要寫寫您的故事呢。不過,我沒想到您這么健談,還這么有思想深度。”
四叔搖搖頭,苦笑著看我,我是透過后視鏡看見他滄桑的面孔的,在這樣的一張臉上,他的笑容該有多么讓人欣慰啊。
我趴在方向盤上,今夜的擁堵注定不是一朝一夕,索性專心聽四叔講講他的故事。我想像今夜這種時候、像我這種聽眾,四叔應該渴盼很久了吧。
“那怪物平時潛在湖底,因為他生性喜水,水火不容,所以遇到火光只能跑得遠遠的。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妖魔鬼怪都喜歡攻擊人類呢?人類的力量縱然微小,如果沒有什么足夠吸引攻擊的特質,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吧?其實,湖底怪物嗜好的,是年輕的人類特有的味道。人的生命很短暫,韶華白首不過須臾轉瞬,所以年輕的那幾年才顯得越發寶貴。不像四叔這把爛骨頭,老而不死,是為賊矣!”
我聽著很難受,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不過上天是公平的,不會讓人白白老去的。只要心態積極,也能活出年輕人的心態呢。”四叔的語氣突然變得歡心,“有人告訴我啊,只要和一個年輕人獨處上一段時間,不用很長,就三刻鐘左右吧,我就可以啊…回到年輕!”
我一驚,不明白四叔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可還不及細細琢磨,我的腦袋像被重物猛擊一樣疼痛不已,漸漸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我并不是在駕駛座,而是轎車的后座。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看到車窗外,站著一個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孩,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今天早上穿去上班的服裝,腳蹬同一雙靴子踩在泥水里,而此時大雨已經停了,積水的水位正在緩緩下降。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四叔了。”
我驚恐地望向轎車的后視鏡,眼前的一切,我唯一的反應是驚聲尖叫。
“你現在可是四叔,穩重一點好嗎?”女孩微笑著說,“不過,你也別怪我。我以前在鎮上可是戲班子里炙手可熱的新星,師傅說我再練個幾年,不可能不紅的。哎,誰讓我愛聽四叔講故事呢?你也別難過,你不是知識分子嘛,讀過那么多書,一定能很快脫困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嘛,故事,只要有趣就夠啦,嘻嘻。”
到了雨季,老城的空氣里永遠彌漫著陰濕的水汽。一個眼神迷離的老乞丐,仍然在大街小巷四處徘徊,搖著手中斑駁的老銅碗,零星的硬幣發出參差的摩擦聲。沒有人知道他的來頭,只知道他一天到晚只會和過往的行人說一句話: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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