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029作品 作者：吳佳婕

　　京師洛陽名地“露華街”位于城東，東西綿延十里，向來熙熙攘攘，繁華之極，頗顯出中原大國之欣欣氣象。“露華”之名取自于李白“春風拂檻露華濃”，以大家名句作街名，可見這也是條很有文化的街。

　　街中有茶館，名曰“迎客來”，全洛陽最好的說書師傅許謫仙每月初一、十五都會來這里巡講。那時，可謂是露華街最擁擠、最熱鬧的時候了。

　　這一年的年初一，爹爹給了我一個驚喜。他托朋友為我預訂了迎客來視角最好的雅間，在傍晚夕陽最美的時候，去聽那許師傅說書。

　　引子

　　寒夜，皎月如鉤，孤懸于空。

　　邊境。

　　仁王谷內，一片死寂。四下里山巒的輪廓若隱若現，依稀難辨。在這長夜里形同鬼魅。空氣仿佛凝固。

　　倏然，遠處的半山腰上亮起了一簇火光，在寒風中搖搖曳曳，忽然熄滅了。少頃，復又亮起，再熄滅，再亮起。如此重復七次。緊跟著，出現了一副奇景：一團團火光如幽靈般自濃黑的夜色中冒出，點點接連成線，從半山一路蔓延至谷底，仿佛一條巨大的蜿蜒的火蛇，瞬時間將山谷映得通紅。

　　距谷七里外，一片村莊正陷入沉睡。

　　而此時的洛陽正是萬家燈火。

　　——窺君顧兮，莊生曉夢故蝶亡。窺君盼兮，謂我滄魂歸何方。

　　一、

　　京都，洛陽城郊。

　　東風里，湖光柳色，山川溪澗，萬花爭艷，開如繡球撲地。

　　接天湖畔，水霧彌散，綠竹猗猗。林間的夾道上傳來一陣“得得”清脆的馬蹄聲，轉眼到了近前。馬上之人是一位妙齡女子。眉若遠山，瞳剪秋水，三千青絲恣意飛揚，雪白的皓腕間著一對血玉鐲，泠泠碎響。

　　“她”翻身下馬。舉步若憑虛御風，身輕如燕，濃霧散去，眼前漸漸開朗。

　　翠屏掩映間，隱隱有人影晃動。“她”躲在一棵數人合圍的古木后探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空地上劍光霍霍，衣袂翻飛。身著紅色胡服的少年執劍飛花斬葉，劍氣破空，猶如龍吟。

　　落木殘花紛紛而下。一套劍法舞畢，少年逆光而立，忽然轉過身來。毫無防備的“她”不及躲閃，被那道笑謔目光撞了正著。

　　雪后初霽，金風玉露，亦無法描述那一刻的光華。

　　——貞渝三年，八國元首之夷夏風行瘟疫。此疫兇險之極，為當世之罕也。不出數月，國民死傷者十逾六七。東有狡狐之楚，北有鷹隼之齊，眈眈之視吾國也。至此中原形勢突變，各國紛亂。王賜安國大將軍便宜行事之權，執帝王之誥命，解黎民之倒懸，濟社稷之將傾。

　　——渝李陽《八國書?貞渝傳》

　　二、

　　洛陽。

　　將軍府中。

　　所有的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隨處可見端著珍果時蔬的侍女魚貫出入著前廳與后院。府中管事張伯正催促著張貼喜字的幾名家仆：“你，手腳麻利點兒。”“哎哎，那個字貼歪了……”

　　錦衣華服的少年自院中轉出，目若朗星，豐神俊采。一路上的家仆看見他，紛紛作禮道：“少將軍。”“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身影，忙走上前，恭敬道：“父親！”

　　那身影停下腳步，待“他”走上前來，笑道：“明日便是你與江家小姐大婚之日，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嗎？”

　　“都妥當了，請父親放心！”

　　“他”眸中若含一泓清泉，映著碧空如洗輕云如絮，分明是點點柔情。

　　驟然間，一聲巨響！金蛇狂舞，天昏地暗！

　　閃電扶搖直下，將蒼穹生生撕裂。碧空化為血河，輕云化為尸骨，死神在半空中盤旋獰笑：“死吧！死吧！讓人間化作地獄！”

　　“他”立于累累白骨之上，渾身浴血，面色可怖，猙獰如修羅。手中長槍掠過之處，必定血濺三尺！

　　這一戰無日無夜，鬼哭神泣，地動山搖。直將洛河水遍染鮮紅，十里草木盡數枯萎。

　　——殘陽如血，遍地戰亂饑荒。少女面色憔悴，如同一冊泛黃古老的裝線書。沒有食物，沒有干凈的水，沒有御寒的衣物，沒有親人。自己的家人已被屠殺殆盡。

　　她顫抖著將手伸進衣襟，取出一片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軟煙羅，緊緊攥在手中。這是她遙遠的夢。某一年，那個少年鮮衣怒馬，甘冒不韙，親自將庚帖交予她手中；她穿上他贈的羅裙，不施粉黛，一張素靨華光流轉，回眸間萬花羞落。

　　她早已不是那個天之驕女。

　　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三、

　　“你聽說了嗎？仁王谷一戰，又是咱們勝了！”

　　“那當然，這事還能不知道？安國大將軍英勇神武，咱們腳下這片土地，就是他領兵奪回來的。”

　　“我舅舅是營里當兵的，他前日剛捎了信來，他說大戰前夜本來有機會偷襲，可以勝得更加容易的！可是當時齊軍距離山腳下的小楊村太近，村里的人還沒來得及逃走。咱將軍堅決不肯殃及村民，這才沒有行動……因為這個，將軍白白失去了一條手臂！”

　　“你說什么？！將軍受傷了？”

　　“是啊，你沒聽說嗎？……”

　　議論聲漸漸遠去。

　　今夕是何夕？

　　曾有誰家少年，走馬章臺，一身紅衣瀟灑不羈；

　　曾有誰家小女，對鏡梳妝，眉目盈盈張揚淺笑。

　　微斯人，吾誰與歸？

　　這夢百轉千回，仿佛跨越了千年，她做一回他，他做一回她。可曾忘？可曾忘？多少次子規啼血，聲聲血淚，多少回擔驚受怕，斷了柔腸，才能將我變作你的模樣…夢里銷魂，舊時徜徉。然而大夢醒時，一個眼前變了尸骨如山，一個眼前換了殘垣敗梁。

　　佛祖拈花方一笑，癡人說夢已三生。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夢中人非人，我非我，惟有情依舊，惟有斷愁腸。

　　“啪”的一聲脆響。

　　直到那驚堂木拍畢，我方自回神。不禁癡癡想著，在我所居的洛陽，是不是真的有過這樣一段英雄血淚，美人斷腸的凄婉故事？

　　“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我聽著那個“下回分解”拖長的“解”字，自雅間的窗子望出去。夕陽溫暖而盛大，明亮而蕭瑟。

　　我突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幾許解脫，幾許惆悵，幾許虛曠。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樣的開頭。

　　古今多少愛，多少恨？多少千古寂寥？到頭來，不過賦予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