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21作品 作者：王璐瑜

　　（一）

　　這是一個剛下過大雨的黃昏，剛剛的那場大雨將空氣中的塵埃下了個干凈，現在的里湖村就像是一面明鏡似的，青山綠水，看的愈發清晰了。牲畜缸里灌滿了水，小孩自覺地跑到地上，解開柵欄上繞過好幾圈的粗麻繩子，里面早就等在那的雞鴨簇擁著出來，婦女們麻利的將淋濕的衣服、被單統統都曬到院子前的竹竿上，男人們在屋子里修著塌陷的墻角。屋檐還滴著水，好在盛夏的天暗的晚，還有一兩個鐘頭可以收拾收拾這滿屋子的狼藉，省的明天又要費時間，誤了活干。

　　“孩子他娘，快去隔壁老吳家看看有沒有大一點的老虎鉗子阿！”

　　“哎呦，來了來了，這個號的管不管用啊？”

　　“可以可以，你快去看看那一幫小家伙涌去哪玩了啊，這雨剛下過地這么滑，別給摔著了喲。”

　　“有阿萬帶著呢，甭操心。”

　　……

　　田地里，青蛙吵得震耳欲聾，似乎要把天給掀了。滿山的樹上，到處是蟬鳴聲四起，聽著蛙聲就會忘了蟬鳴聲，聽著蟬聲就忘了蛙聲，總之，這聲音也像是在比賽似的，一陣高過一陣。

　　“噓……萬哥哥，我聽到前面那塊田里有好多蛙叫哩！”

　　“哪呢？是田伯那家？你等著，我馬上過來。”

　　此刻，王家孩子們的耳朵中只能裝的下蛙聲。大哥萬盛是領頭人，后面跟著一屁股的弟弟妹妹，平時村里的小孩總是喜歡跟著萬盛玩，他才17歲，身材就長得很高很壯，因為常年幫父母親在田里干活，所以皮膚曬的黝黑，卻更有一份男子氣概。他干活利索，人勤快，所以村里每個人都很喜歡他，個個見了他都眉開眼笑的。孩子們更是親熱的“萬哥哥，萬哥哥”的喚著。這不，雨剛過，他便領著一幫毛頭小子殺進了田里，與其說是他領著，倒不如說是一幫小孩子跟著，從王家出發，每過一地，便有幾個孩子自動的跟上，隊伍漸漸壯大，在村里浩浩蕩蕩的行進著，村民見著便玩笑著說：“小兵又要去打日本鬼子拉。”越是這樣說，他們越是神氣。

　　這田地真是個好地方。綠綠的稻桿子撐的老高，田里蓄滿了水，邊上就有成片的桃樹，枇杷樹，餓了就摘，摘了就吃。這不一眨眼的功夫，萬盛就吊滿了整整一袋子蛙子。孩子們手里拿著路邊撿的幾根樹枝，手舞足蹈。萬盛認真的給每個孩子分蛙。“阿福，你的。”“唔……還有小濤，來，帶回去讓你媽媽燒碗米粉！哈哈”

　　“還有……胡蘿卜，喏，給你。”

　　胡蘿卜是吳家的小女兒，上個月她媽媽剛跳到水庫里給淹死了，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萬盛，“謝謝萬哥哥。”聲音小的像蚊子的嗡嗡叫。

　　回家的這會，天徹底暗了下來，將孩子們陸續送回家后，萬盛帶著自家二弟回到家中，他問：“萬興，今兒高興不？”

　　“高興，嘿嘿……”小臉蛋上全是干了的泥巴，但露出的牙齒是白的，和頭頂皎潔的月亮一樣。

　　遠方的屋子里亮著暖黃色的油燈，雖然暗，但是和這被無盡的黑暗吞噬的四周來說，那是無以倫比的溫暖，萬盛的瞳孔里亮著小小的微光，他笑開了，這是他覺得最幸福的時刻。

　　（二）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里湖村的人就開始忙忙碌碌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在這山間的小村子里不便的生活音調。萬盛起的更是早，在父母起來之前，已經燒好了豬食和飼料。現在又在用掃帚清掃著院子。院子里有一顆大樹，叫不出名字，在是聽說已經長了好幾百年了，據說全村里就它望的最遠，能望到遠方的天遠方的海。萬盛從沒想過要離開里湖村，他總是自顧自的想著，要是我走了，弟弟妹妹誰帶？這些活咋辦。但他偶爾也會想想，想想外面的世界，但只是偶爾。只是在這個時候，在可以面對內心的時候。

　　慢慢的，陽光漸濃，里湖村醒了，一切都恢復到原來的面目，萬盛不再東想西想了，他迅速的拉回了思緒，更加專注的干起了活。他看到遠處吳伯伯急匆匆跑著來，正想問是不是胡蘿卜出事了，吳伯便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鬼子……來了……來了……”萬盛納悶，問道：“啥？桂子來了？胡蘿卜的二姨？”“不是……不是……”吳伯更急了，臉漲得彤紅，“是鬼子！是日本鬼子呀！”

　　“什么？日本鬼子來了！”

　　日本鬼子來了，日本鬼子來了！

　　這消息瞬間在村里炸開了，家家門窗緊閉，驚恐萬分，他們顫抖著，他們的屋子也顫抖著，他們一家人坐在一起，抱在一起，雙眼緊閉，就怕災難之神降臨到自家門上。

　　不一會，門被敲響了，萬盛的心一涼，王爸遲疑的去開門，雙手哆哆嗦嗦，費好大的勁才把門打開，這真是一扇千斤之門啊！

　　全家的眼睛齊齊的對著那扇破爛不堪的門，門縫慢慢的變大、變大，一束光兀得投入小小的木屋內，王媽把孩子抱的更緊了，萬盛的心也收的更緊了。然而，出現在門后的村支部書記那張熟悉的臉，王媽立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孩子聽到媽哭，也跟著大哭起來，頓時屋內哭聲一片。

　　“快，鬼子要咱們全村人到水庫邊集合。”

　　蛙還是那樣沒天沒地的叫著，蟬聲也是一聲一聲叫的格外響，此刻聽著卻好像格外扣人心弦。里湖村一村子一百多號人，就這樣站在烈日下，周圍站著日本兵，他們每人個都拿著長長的槍，槍頭有銀白色的利劍，在陽光下顯得特別刺眼。萬盛站在人群中死死的頂著坡上的村長伯伯，他正在和邊上的大胖子說著什么，他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和那個囂張的胖子形成了鮮明對比。突然，那胖子邊上的軍官大喝一聲，從腰間抽出大刀就往邊上的柱子上劈下去，刀穩穩的立在那，死一般的寂靜，而萬盛站在人群中，此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死亡前的沉默。接著，村長便組織大家砍樹，砍三百棵樹，一天之內，再抬下山去。

　　鬼子這時才結束了包圍，但是這遠遠沒有結束，他們沖進村民的屋子里，瘋狂的搜東西，砸東西，他們根本不需要搶，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會阻止。然而，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一個鬼子闖入了吳伯的家中，搜走了一塊大洋后，胡蘿卜瘋了似的沖出來，她抱著鬼子的大腿大哭大鬧，嘴里含糊的喊著：“這是我娘的……我娘的。”正在砍樹的村民都停住了，他們的呼吸也停住了，接著，他們的瞳孔放大，那鬼子毫不留情的往前走，胡蘿卜牢牢抱著他的腿肚子，就在泥地上拖著，衣服被泥沙和石子磨得粉碎，哭聲漸漸小下去了。這時，吳伯不知從那竄出來，大喝一聲：“兒阿！你個狗娘養的！遭天譴阿！”他直直沖向那鬼子，可他那干瘦的身子哪敵得鬼子的兇殘，只輕輕一下，便被甩出好遠。這時胡蘿卜也因巨大的慣性而被甩出，她一個踉蹌，撲通一聲，掉入了水庫里。

　　這時萬盛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怒火，他自幼熟悉水性，正欲跳入水中營救時，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他猛的回頭，只見到爸爸嚴肅的表情和果斷的搖頭，他這才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他看著在水中撲騰的胡蘿卜，腦海中想起昨天傍晚分蛙子的情景，才感覺到，時間一分一秒都是如此煎熬。他又轉頭看看爸爸，爸爸依舊搖頭，而就在這一刻，他們望著彼此，淚滾燙的落下來。

　　每一個村民都淚水縱橫，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大漠上的狂風，把一切都狠狠的吹掉，把天和地都絞的天翻地覆，卻也無法窮盡心中的煎熬。沒有人下水去救，也沒有人敢去看吳伯是怎樣的在邊上生不如死，那鬼子扯著他讓他無法去救女兒，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小小身影沉沒在水庫里，就像是自己曾經深愛過的那個女人一樣，都這樣將命終結于此。

　　萬盛已將淚苦干，他全身顫抖到令人驚嚇的地步，他的眼睛空洞，不知望向何方，卻又像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看到了吳伯，看到了人世之痛。

　　而這世界上最大的痛，就是你走之后，我還留在沒有你的這里。

　　這是蟬一聲一聲的叫著，一陣一陣的叫著，一回一回的蕩在空氣中，一點一點的加重了空氣的分量，格外凄涼。格外凄涼。

　　（三）

　　這日本鬼子真是喪盡天良死不要臉！說好了將樹就送到山下哪知到了山下又變了卦！

　　他要求村民將樹運到寧波！那個四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徒步行走，肩壓幾百斤重的大樹。老天長眼了嗎？讓這些禽獸都死絕了吧！

　　后來，村民真的將樹都運到了寧波。

　　后來，萬盛終于見到了那個在無數的清晨都構想過的畫面，會跑的汽車，那么那么高的大樓……

　　后來，萬盛和村民一起干著粗重的活，過著禽獸般的日子。

　　后來，也不知怎地，一場戰爭中，萬盛逃了出來。

　　后來，村民們都不見了。

　　后來，萬盛耐著饑餓，連走了四天四夜，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人煙，更沒有白天黑夜。他一刻不停的走著，穿過城市，穿過小鎮，穿過樹林，穿過荒無人煙的地區。每個黑夜里，他都嚇的渾身出汗，這黑夜中的風怎么這樣鬼哭狼嚎，這黑夜中的樹怎么搖晃的這樣陰冷恐怖，這突然躥出來的野雞和蛇怎么個個都想奪我的命。

　　這里的遠方沒有溫暖的暖黃色燈光，沒有心中的光亮，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的，但他心中就只剩一個信念，就是走，不要停下來，走，要走！

　　就這樣走啊走啊走啊，眼前的景物突然熟悉了起來，那山，那田，那蟬鳴，還有....那棵可以望到大海的家門口的樹！萬盛早已被冷落許久的心突然又被記起，又開始跳動。

　　他看到母親見到他時那世界都明亮了的表情，他看到二弟萬興沖沖的跑來，他看到……

　　他終于看到了，然而，他又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好累，第一次覺得這樣累，他好想休息好想睡覺。這樣的大個子，突然像是被抽空了靈魂般，轟然倒地。在母親的懷抱中，家人的圍繞下，久久的睡去。

　　（四）

　　“娘，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身子，等我回來給你養老阿娘。”

　　“琴，你要帶好小晨和小曉，他們還這么小我就要去當兵實在是不放心，唉……”

　　……

　　“娘，萬興又寫信來了，他說他打靶子又拿了第一名，還獎了大紅花呢。”

　　“真的？快給我瞅瞅。”

　　……

　　“娘，萬興說他下個月就回來了，您一定要撐下去啊。”

　　……

　　“娘，我回來了！娘你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為什么不能像萬哥哥那樣等見到咱家人再走呢，娘阿……”

　　“琴，我回來了！這兩個孩子，都長這么大了，這是小晨……還是小曉”

　　（五）

　　故事就這樣聽完了，但故事還沒有結束，萬興是我的爺爺，萬盛是爸爸也沒有見過的大伯。

　　爺爺已經很老了，爺爺還住在里湖村，爺爺也什么都記不清了，爺爺得了老年癡呆癥。

　　但爺爺只記得兩件事，一是那根被日本人砍過的那根柱子，他每年都會帶我去看，每次他都撫摸著那深深的溝壑，嘴中說著：“這么深這么深。”眼中氤氳起大霧。還有一件事就是當兵時獎的那朵大紅花，當兵時的那首歌，他開心的時候總是唱那首歌，我完全的熟悉的歌的曲調卻怎么也沒有辦法弄清里面的歌詞，只是“咿咿呀呀”的跟著他唱著。

　　現在我上高中了，學校里剛好要舉行民歌班班唱，我聽著那個年代的歌，爺爺口中的那首歌突然就闖入我的腦海中，“咿咿……呀…呀”，像是單曲循環，不斷的放著放著。我也就這樣不斷的想念著想念著，也心痛著心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