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人。簡直太可笑了?!?/p>
“別那么急著下結(jié)論,”我在夜色里并無知覺地笑了笑,“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好了。”
“什么?算了,那就說來聽聽吧。”
故事要從清河開始。
清河是我呆過的一個小鎮(zhèn)。
至于它為什么叫清河,我想,大概是因為有一條很通透的小河——我指的是當(dāng)時工業(yè)污染還沒有很嚴重的時候——繞著鎮(zhèn)子從東面一直流到北面去。我住在離這條河不太遠的一棟小平房里,往東是一排沿河的小商鋪,往西是我讀過的中學(xué),出了門很難找到車站——這是個孤獨的小鎮(zhèn)。
我本來以為我要一輩子耗在這個地方,源于我實在不是那種能一個人出門闖天下的厲害角色。
直到有一天,穎回來找我。
我不記得那天的天氣了——因為那天實在是過于稀松平常,以至于我根本沒想到穎會挑這么一個普通的日子回來,我總以為闊別多年的故人相見,必要風(fēng)雨大作淚眼婆娑才夠有看頭。
哦,你大概還不知道穎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吧。讓我來形容的話,就是一個常常容易感到絕望的人。我認識穎,也是因為幾年前在清河邊看到這個姑娘大約是想跳下去,所以就吼了她一句。她當(dāng)時幾歲呢,我猜不會超過十八歲,因為她還別著一個我曾經(jīng)別過的?;?。
那天我本打算以一個稍年長者的身份對她做一番思想工作,沒想到這個姑娘卻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地面,讓我的“教育計劃”撲了個空。末了,她才訕訕地拋下一句:“有本事你也像我一樣活活看?!蔽覍@句話印象很深,可能是因為穎在其后都沒有用那種似乎陶醉在絕望中一般的口氣向我開口過。
后來我不止一兩次從自家的窗戶里看到她在河邊煢煢孑立的身影。我于心不忍,她好歹也是祖國的花朵——我是說,她其實長得不賴,因此我便走動了幾次,見面多了,也就和她認識了。
穎是個的的確確可憐的人。我問她為什么想要尋死,她自嘲般地做了一番僅二三十字的解釋,意思就是,她的家空了,她馬上要連飯都吃不起了,不想死也沒辦法。
我不敢深究她口中的“家空了”是什么意思,我怕只會使得她更為結(jié)郁。于是我大義凜然地讓她暫住在我家——反正我也總是一個人。當(dāng)時穎沒有拒絕,甚至連絲毫的猶豫都不存在,這倒讓我很訝異,畢竟對她來說我只是個陌生的人而已。
然而讓我一下子醒悟過來的是,過了幾天,穎失蹤了。
到她再一次回來為止,已經(jīng)過了將近兩年。
穎是一個人回來找我的。
在她剛失蹤的幾天里,我頻繁地夢見她從一條河邊跳下去,而我自己就站在她的旁邊,像一個機器人一樣木訥,什么都沒做,只是緘默地看著她跳下去。我去報過警,甚至還象征性地貼了幾張尋人啟事,我總認為,我也算是她在清河唯一能依靠的人了,我不去找她,她該怎么辦。
可到后來連我也放棄了。
“說不定她已經(jīng)死了?!蔽矣浀米约撼3_@樣想。
于是當(dāng)她重新回來并且安然地站在我面前時,我恨不得揪住她的衣領(lǐng)把她扔出十里地。但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因為她看上去簡直瘦得病態(tài)。至少在我第一次見到穎的時候,她除了臉上所帶的悲哀和年輕的面龐不相符,整體看來還是個健康的孩子。我不知道這兩年里她都去干了些什么,或者說她是如何活的,能把自己磨得如此病怏怏。
我即使到了現(xiàn)在還會反復(fù)想,當(dāng)穎獨自試著習(xí)慣行走在孤立的懸崖邊上時,她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擔(dān)憂?也許有也許沒有,但可憐的是,我相信沒有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我不過是一個陌生的人。
穎還是重新在我這里落腳。所以故事也從我單純的敘述變成了有可觀性的無數(shù)重對話。
“我是去找我爸爸了,”她一邊放下行李一邊向我解釋,“他被抓了,也許不會再出來了?!?/p>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那么光火。
“因為怕你阻止。你肯定以為我閑來無事又想要去跳河對吧?!狈f說完還輕輕地笑了一下,似乎不再帶有從前那副迫不及待想要離開人世的表情了。
“那你以后不會再想放棄了?”
“正在努力這么做。”
我心里一下子釋然:“這就好了嘛。打算在這里住下來?”
“其實不是。我想,”穎頓了頓,撥弄了兩下指甲,抬頭看著我,“我想問你借點錢。我不是還要替我爸還債嗎,監(jiān)獄附近有條街正在招租,能租下來就可以干點正事了?!?/p>
“那你這兩年都去干什么了?”
“跟我爸一起在城里到處逃?!?/p>
穎的表情不像是在騙我,我思忖了一下,借給她也無妨。
“那你覺得,如果我跟你一起去呢?”
“你也要去城里?”
“是啊,在清河呆得都不想呆了。就這么大點地方?!?/p>
穎的表情有些難以形容地改變了,她好像是在對峙,在掙扎,又好像是在妥協(xié),總之不太明朗。沉默了許久,她才像是做下什么決定一樣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離開了這個我從未離開過的小鎮(zhèn),我以為這是一個絕對正確的選擇,卻沒有想到會是一個錯誤的開端。
自然,這也是故事里最大的一處伏筆。
城里和清河完全不一樣,就房子的高度而言,平均海拔有清河的四五倍高,這讓我感到有些不適應(yīng)。我不太明白城里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想要住在離地很遠的地方。算了,反正這里也不太像是會發(fā)生地震的樣子。
九月份的夜晚實在熱得可怕。不過我得承認,每天天一黑,整排路燈被一下子擦亮的瞬間,我對這個城市還是充滿了好感的。我所要做的,除了思考如何經(jīng)營一家小店鋪以外,便是要盡量是自己看上去不太像個鄉(xiāng)下人。
穎在離他父親的監(jiān)獄相隔有幾個十字路口的地方租下了一個小鋪子——自然是用我的錢。我環(huán)顧了一下店里的格局,感覺十分滿意。
“其實也不錯,一直住在這邊的話。”
“是嗎?我倒覺得會很累?!?/p>
“嗯?”
“呵,”穎好像是故意笑給我聽一樣,她的表情太牽強了,“我的意思是,開始做生意之后就要忙起來了,當(dāng)然會累。”
“是啊,沒錯。你想好要賣什么了嗎?”
“就水果吧。方便,還賺錢,多好?!?/p>
自從來到這里之后,穎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留出一兩個小時去看他的父親。
“這么晚了還能去看他?”
“???哦,是啊?!彼@得有些張皇失措,“你沒去過當(dāng)然不知道了?!?/p>
“這倒是真的。要把錢給他?”其實前兩個月我和穎的小鋪子并沒有賺到多少錢。
“沒有,打算直接還給那些借錢的人。”
“打聽過了?”
“嗯,早就問了?!?/p>
在我看來,好得不能再好的生活即將就要上演,可是故事到這里,往往會有一個轉(zhuǎn)折。
連著過了大概有兩個季度,水果店的生意還不錯,可是穎的情緒卻一天比一天不穩(wěn)定,甚至還會在搬箱子的時候趴在紙面上流眼淚。我?guī)缀跆焯齑叽偎メt(yī)院,看看是否出了狀況,可是她從來不理會我。她總說,是因為隔兩天就要進貨,壓力大罷了。但是我從來不相信——她的臉已經(jīng)不是能用“憔悴”二字來形容的。
之后就有一個晚上,過了十點穎還沒有回來。
我又像當(dāng)年一樣一遍遍出入警察局,卻又是一遍遍得到無奈的否定的同情的眼神。其實我厭倦了非要走這么個程序,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我還可以做什么來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焦慮。
終于,這樣一個風(fēng)雨大作的日子還是到來了。
“喂。”
“喂,請問是夏巖小姐嗎?關(guān)于你上周報的案子,你能來一趟警局嗎?事情比較嚴重,現(xiàn)在就來行嗎?”
一連三個問題,我只是本能地吐了幾個“嗯”“哦”,然后忘了拿傘就沖進了外面的暴雨里。
是穎回來了嗎?聽警察的口氣好像不是??墒?,那還會有什么事,難道她在街上暈倒了嗎?一定是這樣的吧,否則哪會這樣心急火燎地叫我趕過去。
我一路上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又反復(fù)祈禱穎不要傷得太重,這么大的雨,肯定還會感冒的吧。
可是到了警局一看,我知道就算祈禱再多也沒有用了。
警察說,他們是在附近一個鎮(zhèn)子邊的河里找到穎的。穎的口袋里還塞著一包被泡發(fā)了的藥,專業(yè)的名詞我聽不懂,只記得一個自稱是法醫(yī)的人說那是用來治療抑郁癥的藥,好像還挺貴的。
穎最終還是沉沒在了清河里。
我想到了穎的父親,這個比我更可憐的人,也多半是他導(dǎo)致了穎的抑郁癥吧。但我仍然覺得我應(yīng)該去看看他,告訴他這個早晚該接受的現(xiàn)實。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那所城里唯一的監(jiān)獄。
“我看看……”那個坐在登記窗口里,穿著制服的男人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哦,這個女人的確登記過一次,不過后來她要找的那個人被帶走了,她也就沒來過了。”
我心下的提防一下子全部崩塌,原來穎一直都在偽裝。是啊,她的確適合偽裝。可是她原本打算強忍到什么時候?誰都不會再知道了。
外面又開始下雨,我坐在監(jiān)獄門口的臺階上放聲大哭。
認識穎果真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從頭到尾不過是在以一種異化的方式讓我深刻地明白,生命究竟有多容易變得可怕至極。世界像是一個荒蠻的戰(zhàn)場,和我一樣生活著的影影綽綽的生命體,究竟有多少人可以如平湖煙雨一樣完度余生?至少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了。
故事就此結(jié)束。
“所以我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來到了這里?!?/p>
“真是讓人難過。不過為什么要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
“這個嘛,”我再一次笑,“我只是覺得,你的人生未必是最悲哀的?!?/p>
遠處的防哨塔投來一束強光,這里的夜晚比那座城更讓我覺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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