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文集選集 > 作品選集 >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書號:4799)

第一章    005作品 作者:芮雪

  在人類不過數千年的歷史中,聰明如他們,學會了以某種通用價值來把同類分成不同的階級和地位,他們各有各的生活,享受著天差地別的人生。但是他們所做的又不止這些,“萬物之靈”嘛,他們總是這么稱呼自己,好像別的動物都是沒有感情的木頭似的。于是高傲如他們,他們也按照某種價值觀把我們動物分成了幾類。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例如按照基因組成或者外貌特征把我們分類什么的。事實上這一點動物自身也都是專家。貓知道它們自己和狗的區別,正如所有動物都應該有按照“有沒有角”來分辨馬和鹿的能力一樣(雖然它們都長了及其相似的一張愚蠢癡傻的長臉)。人類自詡情感豐富,于是他們就開始用一些帶有文化色彩,或者主觀臆度的眼睛看待所有的動物。例如在他們的認知里,那些愚蠢不懂變通的狗都是忠誠的代表,那些走路一顛一顛活像得了帕金森一樣的殘疾鴿子,偏偏又是和平的象征。我反正對這些嗤之以鼻,大概是真的有了那么些酸葡萄心理。每當看到貴婦懷里撒嬌吐舌頭的狗我都感覺到一陣夾雜著羨慕的惡心。人類對它們實在太好了,簡直就是貴賓級別的待遇……好吧,或許我要除去一些總是讓女性人類尖叫發狂的,帶著甲殼的小爬蟲;還有那些毛茸茸的,拖著長長粉色尾巴,發出尖尖叫聲,可愛又可口的小玩意。我敢說,除了貓之一族,其余的動物都是受到了貴賓待遇的。

  對不起,忘記自我介紹就這么突然和你搭話。啊,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的確是一只貓。但我可不是普通的貓。

  我從小就與眾不同。

  或許生在爹媽都是花貓,而兄弟姐妹也都是花貓的家庭里,我披著渾身黑色的毛皮的確突兀了些。唔,但我不會為此道歉,雖然我明白在中世紀的歐洲,全身漆黑的貓意味著多大的危險。剛睜眼那會,生我的那只母貓看到我橙色發紅的瞳孔之后嚇得背上的毛根根豎了起來,露出了尖利的牙齒,一臉驚惶失措的表情。它曾經一度想要把我這個怪胎踢出這個窩,不過當它發覺我在抓老鼠這件事上特別有天賦并且可以獨自包攬全家的伙食之后,它也就自然擺出了寬慰的姿態,活像一位慈母。不過啊,我可從來沒有滿足于做貓中的佼佼者,我天生就能明白人類的語言,懂得他們細微的肢體動作意味著什么,我還知道我擁有的智慧和人類差不多,甚至還能比他們更聰明一點,青春期還沒過的我自有更加遠大的理想,比做一只成功的貓還要遠大的理想。

  是了,我想成為一個人,吃人類的食物,被當作人來看待,和人類交朋友。

  我為自己制訂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吃人類的食物,并且遠離貓聚集的區域。這一點不難辦到。我不再守候著小水溝就為了一只老鼠。我開始接近村鎮。我瞄上了一個有幾千號人的小鎮,并且在那里找到了棲身之所。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打量這個鎮子,這里有面包店可以作為食物來源,還有裁縫屋可以獲得過冬的布料,還有教堂,廣場,森林,劇院,以及萬戶千家冒出的歡笑和祥和。

  多好的地方,這里才是我的天堂。

  雖然也曾有過其他貓來過這里,比如偷半截香腸開葷啦,偷偷躲在簾幕后面看免費表演啦(雖然它們一個字都不懂卻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不過去過還能完整回來的已經是少數中的少數了。它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落得被打死,或者被燒死的下場——倒不是因為它們的偷竊行徑或是擾亂了哪位大人的生活,它們僅僅是在街上露面了而已,卻已經構成足夠處死的罪孽。

  中世紀的人們篤信宗教。他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身上。而各地區的神父就是上帝的使者,他們的權利總是連地方官也能夠覆蓋,成為某一地區的精神信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平民的食糧,假若你有任何冒犯之言就會成為眾人唾棄的對象。正是因為這種過分虔誠甚至已經有些失去理性的信仰,以神父為首,平民為輔,審判了真科學偽科學,真女巫假女巫,多少無辜的女人被毫無尊嚴地游街示眾,多少無辜的女人遭受了各種刑罰背著莫須有的惡名死去。而貓之一族又作為惡魔的使者,女巫的幫兇,常常會被剝下皮毛,剜除雙眼,赤裸裸地綁在廣場中心的火刑架上被躍動的火舌炙烤成焦炭的模樣。

  真是辛苦啊。我常常仗著自己漆黑的皮毛,安然自得地叼著一塊面包,學著貴族婦人的動作優雅地把它撕開,一塊一塊放進嘴里細細咀嚼。我像看戲一般眺望不遠處的廣場,哦,我們來看看今天又是誰被綁在了火刑架上?特雷西?那可真是一個不幸的消息,它從小就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說什么“亞瑟,我長大后一定要做你的新娘”,怪煩人的。它不斷掙扎,發出凄厲的尖叫聲。這真是不得體,我吞咽下面包上的葡萄干,哈,當年還有好多貓追求它,不過如果它們現在在場,一定會打消原來的念頭吧。禿頭的神父懷抱一本古舊的書籍,嘴里嘀嘀咕咕念著什么,他身后的信眾也低下頭像是在祈禱。喔喔喔,來了,兩個劊子手,不知這兩個壯漢用來對付一只手無縛鼠之力的母貓是不是有些太鄭重其事。不過他們似乎全副武裝,身上貼滿祝福用的符咒來保護自己,他們深深相信特雷西隨時會念出咒語要了他們的小命。關于這一點我曾經聽那個禿頭神父說過。那天我在“參觀”人類的教堂,我蹲在房頂上透過玻璃窗看去。正是那個禿頭神父,抱著他那本永遠不離身的古書,站在高臺上向聽眾講著惡魔的故事。“女巫,惡毒,危險,她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毒藥。她們善于欺騙,善于誘惑,她們會在漆黑的子夜里騎上她們的掃把,在村鎮上空兜兜轉轉,撒下厄運和不幸的種子。而貓,就是她們的幫兇。它們總是在深夜露出它們的本來面目,它們會展開翅膀,跟隨女巫在夜里飛翔,它們先于女巫悄無聲息地接近上帝的子民,為女巫報信,給你留下疫病和痛苦。”我聽著他帶著一副嚴肅的表情說著這些話,他的聽眾也露出了恐慌和無助的表情,還有的聽眾虔誠地在自己胸口劃著十字。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無與倫比的可笑。從原來人類是如此有幽默感又有想象力的生物,我更加羨慕了。

  那兩個壯漢,他們伸出手,露出了手中躺臥的尖刀。特雷西叫得更加凄厲,掙扎中它看到了坐在屋頂上的我。它綠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希望和歡欣。它對我說:“亞瑟快來救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給這些人一點顏色看看!”。我無動于衷地繼續進食。它絕望了,下一秒它的雙眼已經被剔除,嘖嘖,真是可惜了一雙漂亮的眼睛。吃完后我用爪子洗臉,順毛,冷眼看著特雷西柔滑的皮毛被剝下,扔進了火里。我聽見人群爆發出了歡呼,甚至還有人含淚相擁。禿頭神父把那本厚厚的書抱得更緊,他老淚縱橫地在自己胸口不斷地劃著十字:“感謝主!我們又消滅了一個惡魔的使徒!”

  戲看完了,我離開房頂,去往別處了。

  接下來我給自己的任務是,交一個朋友。我從沒有過朋友,就算是從小和我玩在一起的那些貓,它們從來都入不了我的眼。我希望有一個人類成為我的朋友,而據我的觀察,我離那天已經不遠。

  在鎮子的西邊,有一戶人家。一對夫妻兩個孩子,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原本不應該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就在那天我經過他們家二樓的窗戶時,注意到了一個女孩。她與眾不同。因為她的表情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無助,迷茫。她試圖走路,腳步卻總是跌跌撞撞。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什么眼疾,我大膽地站在她面前的書桌上,她卻毫無反應。沒有厭惡,沒有恐慌,多么讓人著迷的一張臉!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抽空去看她,看她無所事事面對窗外的方向,看她要哭未哭,寂寞無助的模樣。

  而終于有那么一天,她發覺了我的存在——都怪窗邊那個該死的花盆,它被我踢倒了,碎裂在地上發出骨碌骨碌的呻吟。

  “誰?是誰?”她問。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無法擁有人類的聲音,張口只有飽含深情的“喵喵”聲,這真是我的恥辱。

  于是我只能認命地主動靠過去,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格外嬌小。我卷起我的尾巴使它看上去更加蓬松,我把尖利的指甲收起,把肉墊暴露在她面前。她的手摸過來的時候,我主動蹭了上去。她的臉上終于綻開了微笑,不斷撫摸著我的脊背。嘴里說著:“小松鼠,你一定是小松鼠吧。媽媽說,松鼠有大大的蓬松的尾巴,哇,好厲害!我居然摸到小松鼠了!”

  我蹭蹭她的手心,舔了舔她的手指。她很快開始問我別的問題。

  “小松鼠啊,我生來就看不見東西。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媽媽說天空是藍色的,你看到的是藍色的嗎?”

  我點點頭,小姑娘的表情更加爛漫。

  “那么草呢,媽媽說草是綠色的,而且會有漂亮的馬在草原上奔跑,是這樣嗎?”

  我再點頭,她的聲音里都帶著興奮的顫抖。

  “小松鼠,我媽媽說,她是因為在懷我的時候看到了一只貓,我才看不見這個世界的,貓是惡魔的使者,是邪惡的象征。真的,是這樣嗎?”

  我停止了動作,抬起橙紅色的眼睛看著她。她臉上的晴朗又消散了,回到了最初的孤寂落寞。我正思索著要怎么回答她,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我匆匆掙脫了她,逃一般的落到了窗外。她伸手想挽留我,最終還是把手放下了。

  “莫妮卡,你在和誰說話呢。”中年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只小松鼠進到我房間來啦。”她循聲對著她的母親微笑,“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哦。”

  “真是太好了。”中年女人也笑了,然后帶著疑慮和擔憂的眼神看向地上碎裂的花盆。

  在那之后我慶幸著我也交到了第一個朋友。我興奮得在房頂上打滾。我每天都會帶著一些禮物去見她,有時是一朵野花,有時是一塊奇特的小石頭。能夠看到她洋溢幸福的笑臉真是太棒了,就像吃到了及其美味的,剛出爐的霜糖面包一樣。不過這樣的好景并沒能持續多久。我的存在被莫妮卡的母親發覺了。那時我正在把一截帶著綠葉的樹枝放在她手中,她還高興得臉紅呢。她的母親也臉紅了,不過是慌亂和氣憤導致,她看到我這一身漆黑的皮毛,還有接近血紅色的眼睛,大聲尖叫著:“離開我的女兒!你這該死的邪惡的妖物!最近流行的瘟疫也是你帶來的吧!”她抄起墻腳的掃把往我身上打來,莫妮卡也哭著說:“媽媽你在做什么!我的朋友哪里讓你不開心了嗎?什么瘟疫!為什么我不知道!媽媽!”還好我閃躲及時,只不過是在從二樓下落的時候擦傷了身體。我聽見中年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很快,禿頭神父來到了這里。他帶著嚴肅的表情聽著莫妮卡的母親講述她女兒的經歷。莫妮卡地頭抽噎著為“她的松鼠朋友”辯解,說:“它不可能是什么惡魔的使者,它是可愛的,它是善良的,它有情感,我知道!就在我撫摸它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得到它也喜歡我!”。誠然句句皆是實話,可是禿頭神父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的孩子,很不幸。”禿頭神父從座椅上站起來,對著莫妮卡的父母說,“莫妮卡已經被惡魔蠱惑了,她現在所說的一切不過是胡言亂語。她的靈魂已經被那只邪惡的黑貓賣給了撒旦。從她的言行想必你們也感受到了,和惡魔的使者締結了所謂友誼,簡直是一派胡言!”

  莫妮卡的父母身體顫抖著,我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出了悲傷,憤恨,惶恐,還有別的東西。

  而莫妮卡只是一個勁的搖頭,推搡著禿頭神父:“我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我的朋友!”神父緊張兮兮地避開,“孩子,你需要被凈化……你的靈魂已經被邪惡侵占,你已經不是原來的莫妮卡,你是女巫,你將毒害這整個鎮子……上帝啊救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他隨即轉身對教眾說:“快,準備火刑架,明天開始對女巫的審判!”

  第二天,我拖著受傷的身體來到了廣場附近,蹲在我經常看他們處決女巫的房頂上。廣場那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圍在一起伸長了脖子,唾罵著可憐的莫妮卡。禿頭神父站在高處說著什么,我一個字也不想聽。可憐的莫妮卡拒不承認自己“曾經在夜晚騎著掃把飛來飛去,帶走十八個人的靈魂”,更不承認自己曾經“與黑毛紅瞳的貓簽訂了出賣靈魂的契約”。而當神父紅著脖子吼道:“那就讓這神圣的火焰來見證你是否有罪,若你的身體在這火焰中變成焦黑的枯槁,你將是無罪的;若你在這火焰中鎮定自若,你就是毒害全鎮的女巫!”,所有的觀眾都沸騰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幾個熟悉面孔——莫妮卡的父母,還有她的哥哥,都紅著脖子舉起了手,仿佛那個即將遭受火刑的人不是他們的家人一樣,反而真的是來自異世界的魔物。莫妮卡的哭喊和辯解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被一浪一浪的人聲蓋過了。

  火焰燃起的時候,我第一次閉上了眼睛。我感受到有溫熱的液體從頰邊劃過。這樣的體驗是新奇的,心臟也在發出呻吟。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想把禿頭神父僅剩的頭發全部撕扯干凈,然后讓我的利爪代替眼球嵌進他的眼窩里。

  我很奇怪,你們人類一直認為自己擁有比任何生命都來得貴重的感情。那么現在呢,人類又在做著什么心口不一的事?你們想騙自己嗎?其實誰也騙不過。

  在那之后,我又恢復到了一個人流浪的生活。今天去偷點面包,明天去搶點香腸。多么快樂自由的日子!而與此同時,瘟疫也開始在這個小鎮里傳播了。每天死去的人都被草草掩埋在一個坑里,直到坑也填不下了,只好用火燒掉。我本來想,就這樣看著這個鎮子消亡也挺好,直到我預見了另一個人。

  那天我在房頂上吃面包,忽然聽到有人在樓下向我吹口哨。我放棄了看風景的閑情逸致,低頭看去。那是一個頗年輕的女人,黑色的大沿帽下事棕色的長發,皮膚蒼白卻也不病態,全身都籠在一件過大的黑色衣袍里。

  真像繪本里的女巫。

  我嚼著面包和她對視了一會,她善意的對我微笑。她輕易地一躍上了房頂,得意地看著我驚愕的眼神。

  “我叫勞拉。要不要和我做朋友?我給你牛奶喝。”她甩甩頭發,把還來不及反應的我一把抱在了懷里,“走嘍!”

  她不知什么時候騎在了一只掃把上,我第一次感受到飛行的刺激。我抓著她的衣領不停的叫,她好像明白我的驚嚇一樣,放慢了飛行的速度。

  啊,這位應該是貨真價實的女巫了。

  到了她家之后,我看著那破敗的墻壁上掛著許許多多奇怪的壁虎尾巴或是飛蛾翅膀一類的東西,還被灰塵嗆得打了噴嚏。她看著我咯咯的笑。她起身去爐灶那邊搗鼓什么東西,鍋里散發出的陣陣香味讓我不禁貪婪的吸起鼻子。她在壁爐里生起了火,還從柜子里拿出了毯子。她用毯子裹住我,把我放在離壁爐比較近的地方,還從爐灶那里端來了一碗加了糖的牛奶。她就趴在我身邊,笑吟吟的看我把牛奶舔得精光,摸摸我的頭,為我摘去身上臉上粘連的泥土。

  從來沒有人類對我這么好過,我受寵若驚。她摸摸我的頭說沒事,還印下一個輕吻在我的臉頰。

  “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啊。”她挽起棕色的卷發,把臉湊得更近了些,“因為是女巫的關系,從來都沒有人親近我呢。哈,你是第一個啦,雖然是貓……”她轉了轉綠色的眼珠,改口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認你是貓對不對?所以你總是要接近人類,你是想成為人的吧。”

  勞拉好像有讀心術一般,俏皮的笑著:“對了對了,剛剛你喝的牛奶里,我加了特殊的藥哦,這種藥可以讓你或幾千甚至幾萬年啦,就跟我一樣。”

  我對這件事并不排斥,貓的壽命的確短了些,這正是我要的。

  “現在你是女巫的伙伴咯,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一直在一起哦!”

  從那之后我就跟著勞拉。我們只在夜晚活動。她說她喜歡我的眼睛,從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像紅寶石!”她興奮的讓掃帚在夜空中劃出一個寶石的形狀,然后溫柔的撫摸我黑色的皮毛,“多漂亮!”

  從沒有人這么評論過我那一度自以為恥的眼睛,勞拉笑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使。

  我原本以為勞拉會帶我去哪個地方,放一個咒,然后大批平民感染疾病最終死在痛苦和猙獰里。我還想著其實這樣也不賴,可是勞拉的所做讓我意外。她在夜深人靜的夜晚,來到流浪漢聚集的小巷里,為身纏重疾的他們治療。當然這一切都是悄悄進行的,她腳下閃耀著紅色的六芒星,在黑夜里散發出幽暗的光芒。而當那紅色消失之后,流浪漢的呼吸趨近于平穩,他們的臉色也不再蒼白,他們甚至還說著幸福的夢話呢。我看得驚呆了,勞拉又扭頭對我一笑,“好棒,我們又救了幾個人。亞瑟。”

  等到第二天破曉,流浪漢們睜開了眼睛。他們驚訝于自己身體居然恢復了健康,于是他們就一窩蜂地跑到了教堂里,下跪,念著祈禱詞,贊美著“即將治愈世界”的上帝。禿頭神父原本還在為自己誦經被打斷而惱怒,聽了原委后也以為是上帝創造的奇跡,不斷劃著十字,念著贊頌的話語。我和勞拉站在陰暗的小巷里,我發覺我向她問話的語氣里居然帶上了些惱怒:“你為什么不去向他們說明?告訴他們其實把他們從地獄里拉回來的人就是你?”勞拉歪了歪頭,“為什么喲啊說明?無論我說什么他們都不會相信的。”

  “為什么!你就看著他們這么……詆毀你嗎?”

  “因為啊,”勞拉不好意思的笑著,揉了揉鼻子,“從幾百幾千年開始,我就已經在他們的身邊了。上帝不會總是回應你的要求啊,我想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雖然這世上也有很多別的女巫,比如說,就像他們口中的那樣,施下詛咒什么的,其實我也都會啦。只是,我不想這么做。”

  正當我們沉默的時候,那群流浪漢經過了巷口。他們看著我和勞拉,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他們從地上撿起了石塊向我們投過來,他們向我們吐口水,惡語相加。勞拉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容,仿佛她毫不在意似的,她匆匆提起黑袍的下擺,把我抱在懷里,飛向了湛藍的天空。

  不,這不是女巫的作為。

  我窩在她溫暖的懷抱里,抬頭時嘗到了她臉頰邊劃過的眼淚。

  瘟疫仍然在繼續,治愈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傳播的速度,這讓勞拉非常苦惱。全鎮都在搜捕那些有“詭異行為”的“女巫”,將她們的手按進了滾水里,或是把她們從高塔上拋下,以她們會不會飛起來作為判別女巫的標志。而事實上,她們所有人都被證明是無罪的,可惜為時已晚,她們不是支離破碎,就是已經成為了火刑架上帶著淚痕的焦炭。

  我站在我常常蹲守的房頂上,身邊坐著勞拉。我們都想彼此安慰些什么,最終卻無語凝噎。

  有一天晚上,勞拉帶著我到了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但我認得出來那是哪里,那是教會的醫院,里面有很多瘟疫病人,遠比大街上還多很多倍的病人。他們呻吟著,留著眼淚,痛苦地在病床上掙扎。勞拉的眉頭皺得更緊,她拉著我躲藏到了一個病床底下。

  “在這里走動很危險,教會的人會來巡邏,千萬不要被抓住了啊。我們要小心,在天亮之前離開這里。”她壓低了聲音告訴我,隨即開始張開一個六芒星的魔法陣,熒熒紅光閃耀起來。

  就在這個夜晚即將結束的時候,勞拉已經治愈了幾十個病人。她有些疲累,但是臉上還是帶著笑容。可是那笑容持續不長了,有急促的腳步聲靠近,禿頭神父破門而入。

  “你這邪惡,狡詐的女巫!我可找到你了!我從樓下看到了你施魔法產生的紅色光芒!那一定是來自地獄的火焰吧!快!你們快過來抓住她!”禿頭神父對著他身后的人群大喊,他的眼睛發紅,就像繪本里的惡魔。

  我感受到了勞拉的驚慌,她已經沒有什么剩余的魔力再來操縱她的掃把了。她緊緊貼在墻上,她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發白。我看得出她正在念著隱形的咒語,我知道那會讓她暫時躲過一劫。但是她在念咒的時候,禿頭神父的信眾已經在用鋤頭和棍棒打在她身上了。她的咒語不能被打斷,否則就會失效。我猛地向那群忘恩負義的人撲了過去,我如愿以償把我尖利的爪子戳進了禿頭神父的眼窩。他痛苦得長嚎一聲,就像是被砍去四肢的野獸般哀嚎著:“這是女巫的幫兇!你們都看到了吧!它也是邪惡!它是導致瘟疫的源頭!”于是所有人又將他們仇恨而恐懼的眼神轉向我,很好,這樣勞拉就能安靜的念出她的隱形魔法了。可是下一秒就有棍子打在了我的身側,我的肋骨一定也斷了幾根吧。混亂中我看到勞拉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睜大了她漂亮的綠眼睛。我朝她笑笑,閃身躲過不知是誰打來的鋤頭。

  “你們放開亞瑟!!”她居然放棄快要完成的咒語向我沖過來,她為我擋下了棍棒的擊打,當鋤頭砍在她的肩上時她痛苦的咬緊了牙。她的額頭上滴下了冷汗,她用力把我拋出了窗外,自己卻被幾個人架住,消失在那永久的黑暗里了。

  那一天,天空陰沉得像是死了一般。這無恥的上天瞎了一般,聾了一般,無視了天空下的鮮血和淚水,繼續他永遠也玩不膩的游戲。

  我受夠了。

  勞拉出現了,她背著十字架在人群中蹣跚前行。她肩上的傷口還觸目驚心呢,人群里卻有向她扔垃圾,潑臟水,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她。小孩用彈弓把石子彈向她的額頭,留下片片瘀青;成人們嫌惡地看著她,極不得體卻意外地精準,把口水吐在她蒼白的臉上。我憤怒了,不是悲哀也不是同情,也不是一開始時的冷漠。若那是我,我會用上我畢生學到的所有咒語加諸在這些愚蠢人類的身上,看他們痛苦翻滾,看他們淚流滿面的哭泣。可是勞拉沒有,她只是念著祈禱的咒語,為那些人洗脫罪過。然后她看到了我,她終于對我笑了,笑得一如初見時那般明媚。

  “不要責怪他們,他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當熊熊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止不住我的淚水和尖叫,崩潰一般的詛咒著誰。

  人類啊,你們的神之子耶穌,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在那之后的幾百年里,我一直住在她留下的小屋里。我試圖遠離人類,但是他們卻總是和我待在一起。

  我觀察著他們,一直在想,人類所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他們說,他們是萬物里唯一會微笑的物種,他們的感情真摯,他們博愛平等。相比于其他動物的無情,冷漠:豺狼會在饑餓時吞食自己的幼子;新的獅王會當著雌獅的面殺戮她的孩子。我曾經一度向往過人類這樣的情感,我模仿,我羨慕,因為它是如此溫暖:就像勞拉為我裹上的毛毯,就像勞拉家的壁爐,就像勞拉的笑容一樣令人向往。可是我最終卻看到這樣一副不堪的場面:他們當著父母的面把孩子焚燒,而父母卻大喊著贊美的話語;他們把自己的恩人當作萬惡,不明事實實在可悲。這就是我向往的人類嗎?哈,大概我是要放棄原來天真的想法了吧。

  啊,說了這么多,有點累了呢。這個故事說完了,謝謝你聽到最后。

  說起來,我到底是做一個人還是做一只貓呢,真苦惱啊。我期待你給我的答案,不過在我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還是維持我最初遇見勞拉時所懷抱著的那種“我是人類”的心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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