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調轉車頭,騎向一條通往外城的岔道。說是岔道,其實也同樣的寬敞平坦,和主道唯一的區別就是路邊的行人稀少了很多。他們本來是像螞蟻一樣緩慢地移動著,現在則成了花園里的小塑像,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他們的身影,靜默著一動不動地固著在一兩棵綠樹旁邊,等騎到他們身邊時才發現他們原來一直都在奮力前行。
綠樹,處于它們的衰老期的前夜,還是顯露出了誘人的活力。尤其是當風吹起來的時候,它們的樹枝就變成了柔軟的雙手,在空中輕輕地搖擺。他偶爾回過頭去,望著一棵在視野里越來越遠的樹,也不顧忌會不會撞上一個路邊花壇或一個正在行走的路人。那樹越來越小,濃綠的枝葉四面招搖,所有其他的樹都不如它神氣十足、流光四溢。與之相對的是一棵棵行道樹,色澤灰暗,覆滿塵土,披著一片片干癟的樹葉立于道路兩邊。
他加快了速度,想要將它們疾掠而過,然而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麻煩:道路在眼前中止,轉化為一條起伏不平,布滿坑洼的泥土便道,行道樹、花壇和路邊的房屋也隨之一齊消失,取而代之為一些森然矗立的建筑工地和一片片狼藉的空地。他的自行車現在是在一片固化的泥土海洋中行駛,正在挖掘的地基像一個巨大的胎盤,巨大的水泥管橫七八歪,一根根鋼管屈身于塵土中,失去了鋼鐵之色。水泥攪拌機蹲在地上,隆隆地吞食著水泥和石塊。他騎在車上,把風帽翻戴在腦袋上,蓋住了耳朵和一部分視野,把車子騎得飛快,掠過這處地方。
那邊,來了幾個行路人,穿著紅色黑色的衣服,用頭巾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他的速度慢了下來,讓車子像一條魚一樣從她們身邊滑過。他聽到一串陌生口音像梭子魚一樣從他耳邊穿過。這些令人厭煩的女人們——她們最讓人討厭的地方不是她們古怪的外貌,而是她們陌生的口音。即使在他加快速度,把她們拋在身后,像微塵一樣遙不可及之后,她們的聲音依然縈繞不去。
前面出現了一座水泥橋,看來是剛修好不久,連欄桿都還沒豎起,只有一個個黑色的凹洞留在路板兩邊,洞里殘留著一些雨水。他下了車,站在路板邊上,看著橋下的河水。河水沉重、遲緩,冒著渾濁的黃色泡沫,完全不像它在別處波濤洶涌的樣子,也不像他家鄉的河。他盯著水面看了幾分鐘,漸漸來到橋的盡頭。
從橋頭看去,另一段綿延的泥土道路展現在面前,它呈土黃色,所有黃色中最缺乏生機中的一種,末端連著另一條道路,橫亙在地平線上,一棵棵行道樹與周圍的綠色融為一體,有時很難分出道路與周圍環境的分界,但是偶爾一輛呼嘯駛過的汽車又會清晰無遺地展露出它的蹤跡。這應該就是他最開始駛過的那條馬路,他跨上車,把腳放在腳踏板上,眼睛凝視著前方,那個兩條道路的交匯點。當自行車嗖地從他的身體下飛出去時,他的視野就充滿了綠色,不斷擴大的綠色,迅速向他逼向,如隕石般向他砸來。
他很快發現他陷身于車流的包圍與襲擊之中,成了一堆鋼鐵洪流中唯一的肉體生命。
他聽見了卡車的呼嘯聲,也許還看見了一個個卡車司機一笑而過的得意神情。可他不想理會他們,他只想埋頭騎車,騎回到目的地去。許多輛車子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沒有理會,它們全都鳴響巨大的喇叭聲,像在為他壯行。這一切看起來是多么完美,要不是后來下起了雨。雨點開始很小,只像羽毛一樣飄在臉上,拂過臉頰的側面。
這些微小的雨珠擊打在臉上形成的刺激只讓他輕輕一顫,更加快了腳下騎車的節奏,路面閃爍的黑光此時形成一條光帶,被他腳下的車輪撕扯著,發出“嘶嘶”的響聲,如響尾蛇一般延綿不絕。雨點大起來,淅淅瀝瀝地落在光帶上,形成一條條裂縫,光斑不情愿地四處逃逸。最后,它們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臉了,這是一切暴虐的最后階段,他的身體漸漸趨于麻木,像塊石頭一樣忍受著一切,任憑一輛輛卡車從他身邊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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