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發現李耳騎著自行車從她面前倏然而過。他沒有看見她，而只是像一只堅定的錫兵一樣固著在自行車上，眼睛望著前方。

　　這條平坦的道路，圍繞著這座古城，像玩具火車的路軌把整個城市箍得水泄不通。然而在三分之二的地方的時候，寬闊的馬路就戛然而止，變成一些細細的支徑，隱沒在房屋、河流、樹木與荒野之間。再往上，山就立在眼前，擋住了人的去路。

　　當然，其間還有一些岔道，不過都是通向內城或外城。那里商店林立，人群熙來攘往，各地游客徜徉其間。雪對這些道路，都已了然于胸，她在此長大，每日行走于其間，早已熟悉了它們的一枝一脈。當然，還有很多細微的岔道，是她不了解的，但那也是她每次都要避開的。不能前往陌生的地方，這似乎是一條不被說出的規則，哪怕她對這個小城再熟悉，這個規則也同樣適用。所有那些人跡罕至的小路，都是因為了某種因緣，才得以被她了解，她沿著它們去看望某個親戚，或者去往一位同學的家中。于是她每日都在相同的道路上來回往復地行走著，直到有某個新的因緣出現。

　　直到幾天前，雪才見到了那個年輕人幾面。在鵬亞大酒店的某間會議室里，他們見了第一面，兩人輕輕地對看了一眼。大概那是在某次談話的中途吧，不記得了。

　　不久前，雪才從外地回到S城，這個生養她的小城。這里安靜、小巧，除了外城的邊緣地帶之外，城市大體都還整潔，街道井然有序，人民親和善良。從城市的一頭到另一頭，步行只需要幾分鐘，但是隱藏在街道后面的條條小巷，卻是逛也逛不完。她愛這個地方，是因為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熟悉。但偶爾的，也會因這熟悉而生出一絲絲的厭倦，稍縱即逝，這一刻還存在，下一刻就被生活的激流沖走了。生活太強大了，它永遠在卷著你向前走。她在這樣的生活里生活了許久，幾乎都已認同了這樣的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真相。

　　直到不久前，她報名參加了這個支教活動，表面看上去，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填補自己暫時的失業狀態，避免一些失落的侵襲。就在幾天前，她從S城趕往C城，去參加活動的起程儀式，當大巴車駛近C城之時，慢慢從高原之地降到平原之地時，她看到了久違的大片大片的平地，和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綿延看不到盡頭的建筑。這個之前并未引起她太大觸動的城市，此刻卻讓她變得感慨萬分。她突然覺得，她就是應該屬于這樣的城市的，這樣的城市寬敞宏大，高樓林立，里面的男男女女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最重要的是，它就像一個巨囊，可以容納無止限的人群和建筑。當大巴還在高處時，她看著底下那片巨大的平原籠罩在一片淡藍色的煙霧里，就開始感到了血脈的加速跳動。

　　下降、下降、向前、向前，大巴飛馳著沖向藍色煙霧，她卻在眼前看到了許多個藍色的幻影，這些幻影有些像是城堡的形狀，里面有著屬于公主們的裝飾華麗的房間。有些是長形的幾何形狀，像C城里一座座耀眼的現代建筑。這些幻影都重疊在一起，溶解在那片藍色的煙霧里。只有在這座城市里，她才可能尋找到讓自己心動的建筑，找到一間理想的房間。

　　而當她到達鵬亞大酒店的時候，第一眼就被它震動了。這不正是自己夢想中的建筑嗎？這座城堡般的現代建筑，它張開著兩翼立在她面前時，像是張開著雙臂護衛著她，這一下子勾起了她童年夢想中的那座城堡：在那座人跡罕至的城堡里，她一個人孤獨地居住著，等待著王子的出現。她都忘記這是什么時候留存下來的幻想了，總之，在那樣的一個幻想里，就有一座像大鳥似的張開兩翼的城堡，跟眼前的這座惟妙惟肖。

　　不過，當她走進這座城堡中時，她發現里面有很多個王子，或者說可能成為王子的人。這些是她未來的志愿者同伴們，她用新鮮而又帶些好奇的目光審視著他們，自從她從學校畢業以來，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這么多與她年齡相若的異性了。

　　他們也同樣好奇地，半帶著試探、半帶著堅定靠近她，同她搭話。

　　你好。你也是志愿者？你來自哪里？你是少數民族嗎？你真有趣……

　　最初，她回應，然后，她沉默。沉默之后是想象，之后又要加上幻想。想象這個或那個男生的總總形象，是不是和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理想形象重合。但總是不夠重合，有的太瘦，有的太肥，有的過于敦厚，有的顯得有些怪異。她把一個個形象攤在一起，反反復復地審視、審查、審望、靜想、回想、默想。你知道，這樣的工作必不可少，你看上了一個男生，就想知道他的方方面面，細到一撮頭發尖端卷曲的樣子。

　　可要在好幾十個男生之間找到一個值得這樣做的對象，那就太不容易了。總有幾個男生在外形上符合她的要求，但那并非意味他在精神氣質上也符合她的要求。當她偶爾在一次吃飯時看到一個外形帥氣的男生現出癡呆的神情時，她就恨不得伸出腳去一腳把他踹死，這家伙浪費了她多少精力啊。在她不死心地繼續觀察幾次后，她就放棄了對他的期待。他的癡呆神情總在吃飯的時候不期而至，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而他，只是幾個她下過精力進行比較的男生中間的一個人。最初，她覺得他的形象有點平庸，個頭不算高，身材還算清瘦。他的臉上，偶爾會露出一點嚴峻的神情，就跟剛才他騎在自行車上的神情一模一樣，這樣神情，多少減淡了一點的他的形象的平庸，使她對他有了一絲好感。他與那些愛玩愛鬧的志愿者們不一樣，每次跟他們在一起時，他總坐在他們中間，卻不笑。這在有時讓人感到尷尬，有時則讓人感到他的不同尋常。但他的沉默，也絕不是那些扮酷少年們的刻意沉默，因為時不時地，他就會從臉上流露出一絲厭倦的神情，抬起一只手，把它放在桌沿邊上，過一會兒，又把它放下去。這樣的行為，已經像是一個經歷豐富的長者，而不是一個青春年少的少年的特征了。這樣的一些錯位，讓他的種種言行，散發出淡淡的魅力，吸引著她。

　　于她而言，男人們還是一個有些看不透的迷。這個謎的謎面千變萬化，不時地吸引著她，至今她還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道謎語作為自己的守城之謎。男人們的外形，已經不如更年輕時的那樣吸引著她了，那時她只喜歡清秀，她少年，現在慢慢地卻開始有些喜歡帶著些蒼老的形象。外形有些蒼老的，帶著些許深沉的男人們向前行走時，步伐沉浸在沉思中，被凝視淹沒，他們望著前方，在沉默中緩緩前行，這景象異常熟悉，讓她感到異常熟悉。

　　這樣，就出現了那個時刻，那朵偶然撞擊出的火花。啟程大會結束后，她裹在一大群人流中向前走，這個即將離別的時刻，讓她有了一種在時間中行走的感覺。她每走一步，都是新的一步，都將踏進未來之中，這讓她覺得心神慌亂，卻沒有人來安慰她。走廊里燈光黯淡，一群人的步子響徹其中，而她卻感覺像是走在懸崖邊上，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墜入深谷之中，時間的來臨太過殘酷。

　　就在那個時刻，她感到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她轉過臉來，看到了他。

　　他看著她，像在看著一朵正在盛開的花朵。這樣欣賞的神情使他的眼光里充滿了寧靜和喜悅，她看著他的目光，將自己的全身心都裹了進去。一瞬間，她也就被這目光攝了進去，忘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