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歲時，她對我笑了

　　當然，他并不想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將自己不悅目的神情公之于眾。他只是悄悄遠離了那群志愿者，離開他們站著，既不是很遠，又不是很近，這樣的他臉上的陰郁神情就看起來不像是陰郁，而像是一個被海浪與母親隔離開來的無辜的小孩。而在此刻，那一群人的笑聲也漸漸平息了。

　　大刀被放回了原處，盡管花費了和取出時一樣頗為壯觀的努力，卻再也沒有引起眾人的注目。反倒是他在站在一邊關注地看著那幾個人的努力，仿佛覺得在這不引人注意的收尾中，隱含著比激動人心的序曲更大的波瀾和意義。

　　有幾個人已經向前走去，離開大部隊一段距離，另外幾個人則在“泰坦尼克”處徘徊，偶爾有幾下零星的相機聲響起。最后面的幾個人在放好大刀后，加快腳步向前趕去。

　　他們轉向一段朝向另一個方向的城墻。人群慢慢聚攏，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齊前進。每個人都選定了跟自己最為密切的伴侶，然后就跟這些伴侶形成了固定的親密關系，緊緊地黏附在他（她）們身邊，維系著這種親密關系。

　　只有李耳找不到一個固定的伴侶，也維持不住親密關系。他如一顆脫節的齒輪，在一對對伴侶之間穿梭往返，試圖尋找一對伴侶，能夠接納他的加入。在這樣的時刻，也許只有奇跡的出現，才能把他從與世隔絕的境地中拯救出來。

　　在許多年前的那個六一晚會上，這個奇跡也就的確出現了：

　　那天晚上，當他又像往常一樣，不再去理睬身邊的世界，而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時候，一個樣子小巧，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走到了他的身邊：

　　“你要和我一起玩跳布袋嗎？”

　　“我要和你玩？”

　　“是啊，我爸爸說你要和我一起玩跳布袋？”

　　他轉過臉去，看著大人堆中的一個人，認出那是一個父親的同事。他身材高大，穿著整潔的衣服，比所有的人都顯得要帥氣些，仿佛是從另一個城市來的人，一個從很大的大城市來到這個小地方的人。只有那樣的地方來的人才可能會有一個這樣的女兒。這個女孩就那樣走到他面前，說他要和她玩跳布袋了。

　　“恩，你會摔跤的……”

　　“所有人都會摔跤，但他們照樣玩。”

　　“我們能贏嗎？”

　　“贏不贏不要緊，只要參加了，我們就能拿到棒棒糖?！?/p>

　　“棒棒糖好吃嗎？”

　　“當然好吃，你吃過棒棒糖嗎？”

　　“沒有?！?/p>

　　“那你更應該參加了！”

　　“可我不認識你?！?/p>

　　“我見過你……是你要和我玩跳布袋的?！?/p>

　　“那好吧，我們去玩跳布袋游戲?！?/p>

　　其實，他早就想去參加游戲了?？稍谀菚r候，時間仿佛凝固了般，他都無法站起身來，挪動一步了，他只好在那兒傻傻地說著話。當他說出最后那個肯定的回答時，身子才變得異常輕松起來，他現在可以站起來了。他有些昏昏沉沉地挪動著步子，一只手被攥在那個女孩的手心里，被她拉著向跳布袋游戲區跑去。

　　“我們要參加，跳布袋！”

　　女孩用很大的嗓門嚷著，一路跳著跳進場地中央，她彎下身子，鉆進一群叫嚷著的孩子中間，然后一個魚躍起跳，一只手高舉起來，舉起到主持人鼻子底下。

　　“好，兩個跳布袋，趕快到那邊領布袋，然后排好隊，等比賽開始，速度快點，最后一次了?！敝鞒秩艘坏褪郑岩粔K牌子塞進了她手中。

　　“看，我們趕上了！”女孩從人群中鉆回來后，拿著牌子在他面前用力地一搖，把頭揚起來，很驕傲地說。

　　身后的那群孩子沉默下來，看著這個驕傲的女孩，他們原先熱烈的叫喊都被她澆滅了。但他卻變得不安起來，他的臉火辣辣的，像被人訓斥了。

　　在這之前，他只見過驕傲的男孩子，卻從來沒見過驕傲的女孩子。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對女孩子并沒有什么印象。女孩子們像一種被秘密圈養起來的動物，雖然常?？匆姡珔s性狀不明。他看見她們在街邊玩耍、跳躍，她們的身姿與自己莫名的不同，她們跳躍的時候，整個形體都跳起來，跳到空中，綻放成花一樣的形狀，就像她剛才跳到主持人鼻子底下時那樣，那個形狀就像一朵驟然盛開的喇叭花。他被她們的身姿吸引住了，慢慢地朝她們走去。但還沒等他走到她們身邊，她們就沉默了，用警惕的目光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個敵人。但他只不過是偶然對她們生發了興趣，在他家里的親屬中，也有一些跟他年齡差不多大的女孩，但這些女孩大多蠢笨、慵懶，毫無那些跳躍著的女孩們的輕靈，她們完全是兩種動物，雖然同樣都是女孩，但一種是能跳躍的女孩，一種是不能跳躍的女孩。能跳躍的女孩們像精靈一般，神秘而又誘人，不能跳躍的女孩則跟普通人沒什么區別，甚至比普通人還要討厭些，因為每次跟她們在一起就得擔負起照顧起她們的責任，于是他總是離她們遠遠的。

　　善于跳躍的女孩們總是躲著他，不善于跳躍的女孩們令人厭煩，這就是之前他對女孩子們的整體印象。但這一個不一樣，這一個不但沒有躲著他，反而蹦蹦跳跳地走上前來了。這也許是因為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孩，驕傲的女孩子要更少一些顧忌，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又驕傲又善于跳躍的女孩。

　　看錄像時，他們坐到了一起，這順理成章。開始他還擔心這會不會有點別扭，但沒過多久，他們就被錄像吸引住了，這樣的一個錄像的吸引力，是誰也沒法抵抗住的：

　　茂密的黑森林里，有獅子、老虎、兔子。一天，一個小孩走進了黑森林，他在黑森林中迷了路……

　　不知怎的，后來他就只記得這么多的故事情節了。那個晚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匯集在一起，把這個原本是最重要的事情給沖淡了，他只記得他的頭腦昏昏沉沉的，在一片迷糊中回到了家里，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