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里夢外倆城堡

　　與他們料想中的貧窮景象不同，S城是個干凈整潔的小城，小城中央是城墻圍繞著的內(nèi)城，一條小河穿城而過，另有一條中央大街筆直穿過內(nèi)城，正好和小河交成了一個“十”字。內(nèi)城里商店林立，行人如織，一派人煙繁華景象，也有不少游客穿行其中。

　　到達S城的第一天，他們就去游覽了內(nèi)城最為醒目的一座城樓。

　　上城墻，走上幾十級平整的磚砌臺階，一群志愿者的身體在臺階上發(fā)出清脆的“咚咚”聲，似乎這城墻里埋著許多面鼓，只要他們走上去，鼓就會發(fā)出響聲，在預(yù)示著什么，或者是警告著什么。

　　沿著城墻外側(cè)擺著一排各式各樣的守城器械，旁邊立著簡介牌，寫著各種器械的名字，這些名字看來稍稍有些古怪陌生，他們走近一臺臺器械，看著、摸著、猜測著、議論著，發(fā)出一陣陣聒噪聲。不一會兒，一個人爬上了一架小型云梯，氣氛變得活躍起來，話語噼里啪啦地落下來，一個人拿出照相機，咔咔地拍照。

　　又響起了一些笑聲，另外幾個志愿者跟著上來了，他們迅速地匯入了前面一群志愿者——有兩個志愿者（一男一女），站到了城墻上，開始模仿著泰坦尼克中兩個人的姿態(tài)。相機又開始咔咔響起來（這次是兩三架同時在響），一陣熱烈的呼叫，所有的人都看著那兩個，他們當(dāng)然穿著定制T恤，胸前一行字紅得鮮艷。

　　志愿者中的另外幾個，對幾支插在木架里的古代兵器，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正試著把其中的一支巨大的青銅大刀，從高高的木架里拔出來。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然而在一群人的努力下，那把沉重的大刀還是被顫巍巍地從木架里拔了出來。這立時成了一個新的關(guān)注焦點，剛才還在為泰坦尼克歡呼的人們，立刻聚攏過來，圍著這把大刀。

　　好幾個人一齊拿著大刀，或扛或抬，擺出各種pose。圍觀者都在笑著，照相機又一次在此刻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同時有兩三臺照相機在拍攝這一場面——咔咔傾瀉一通，筆聲接連不斷。有時笑聲刺激了相機聲，讓后者更加劇烈地迎面撲來，像一陣驟雨掠過海面。

　　在這樣一種熱烈的氣氛中，李耳總會覺得有些不自在。為了使自己顯得合群一點，他也在努力作出一付笑容，但他臉上的肌肉像是被另一個人雙手擰著似的，那笑容里總帶著一絲不由自主的扭曲，有時候看起來比哭還難看。從幼時開始起，這樣的笑容就讓他感到了自己與他人的差異，所以他能不笑的時候就不笑。在私下里，他是個愛笑的孩子，一笑起來就收止不住，然而一到公眾場合，對笑容的恐懼就出現(xiàn)了。

　　他還清楚地記得許多年前的一個六一兒童節(jié)，父親所在單位要為所有職工的孩子們興辦一個晚會，那是他所盼望著的一個節(jié)日，這樣的一個晚會之前從未有過，以后也不一定有。從下午在學(xué)校里起，他就在心神不定地等著那個晚會，學(xué)校里那天雖然也有節(jié)日，但在燥熱的日光下舉辦的那些節(jié)目，還有每個人發(fā)到手上的那些不起眼的糖果，都讓他打不起興趣來。而那個即將在夜晚來到的晚會，卻將成為他所經(jīng)歷的第一個晚會，它光鮮奪目，神秘莫測，像電視上的那些晚會一樣精彩，卻頭一次地與自己近在咫尺。而一個關(guān)于這個晚會的傳言更加增強了他對它的期待：有一個非常精彩的彩色錄像將在這個晚會上播放，這個錄像的內(nèi)容是一個發(fā)生在黑森林里的故事，黑森林里有許多許多的動物，這些動物全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有一天，一件驚人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對晚會的期待集中在這個錄像上面，晚會本身也就顯得神秘莫測了。他滿懷期待地等啊等，終于等到了傍晚，吃過了晚飯，他一個人興沖沖地向晚會的地點——一幢辦公樓跑去。

　　那是一幢令人印象深刻的辦公樓，它樣式優(yōu)雅，比起其他所有的建筑都要漂亮，它有一個前廳，前廳前面還有一個門廊，門廊是由四根白色石柱支撐起來的。最特別的是，它還有一架寬敞的木質(zhì)雙分式平行樓梯，兩邊的木扶手又光滑又精致。那天傍晚，辦公樓的二樓亮著燈，里面?zhèn)鞒隽艘魳罚h遠召喚著他。

　　跑近一些之后，他在辦公樓前的一塊空地上看見了一群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們圍在一張乒乓球臺前，看著兩個孩子在打球，看來晚會還沒開始。

　　他朝著這群孩子走去，他們都是單位職工的孩子，但他都不大熟識。只有在打球的其中一個孩子是他熟悉的，他們兩家是鄰居。

　　哈，你也在這里啊！他沖上去，打了個招呼。那個孩子只淡淡地回了一下，就繼續(xù)專注地打著球。別的孩子也都沒有理他，一心一意那只乒乓球在桌子上來來往往。

　　他突然感覺自己陷進了一個深井中，一個由陌生人織成的深井中。鄰居的孩子是他熟識的，卻不知為何變得那么冷漠了。他仿佛看見了一個陰謀，一個由其他所有孩子共同醞釀著的陰謀，他們決定了要把他孤立在一邊。于是他在被孤立的痛苦中看著他們打完了球，一直到跟著他們走進了晚會的會場。

　　要等到進入會場的燈光和音樂之中后，他的心才漸漸變得重新溫暖起來。活動開始后，他也快樂地參與到了活動之中。他異常積極地參加了擲乒乓球的游戲，但是十個球只投中了兩個，得到一只散發(fā)著香氣的鉛筆。真空槍射靶的游戲是他最擅長的，本來可以讓他挽回剛剛失去的自尊，可是看著那群比他小得多的孩子擠在那里東倒西歪地射擊，他就失去了興趣。剛才的那些孩子都擁擠到一些難度更大的游戲旁邊去了，比如滾鐵圈比賽，那是他不會的，跳布袋游戲，這個倒是可行，只是必須找到一個伙伴，而那個鄰居的孩子正在不亦樂乎地玩著滾鐵圈。再說，從剛才他對他的冷漠表現(xiàn)，他就已經(jīng)從心里劃去了把他當(dāng)做游戲伙伴的可能。

　　他一瞬間變得驕傲起來，他決定不去參加任何游戲。這些游戲都太簡單、太低級了，根本不值得參加。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想到這里，他就離開了他們，在會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張長椅，坐下來，遠遠地看著那些人在那里玩。他們的動作和表情，在他眼里都顯得那么滑稽，那么簡單的游戲，他們竟然還能玩得那么起勁。誠然，像滾鐵圈這樣的游戲是他不會玩的，可這又有什么呢？會玩滾鐵圈就很高級了嗎？不就是把一個鐵圈子滾來滾去嗎？能把一個鐵圈滾來滾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些臉，在他的眼里漸漸地模糊了，沉入了一個不被注意的角落里。他浸入了自己的世界里，這個世界比外面的世界要精彩得多了。這個地方一直就比外面的世界要精彩得多，這是他一磚一石，一草一木自己搭建起來的，這里的每一道條紋，每一筆色彩都包含著他的汗水。在這個世界中徜徉，自然也就能比在外面的世界里得到更大的快感。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是這個樣子了，如果想要改變的話，恐怕也有點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