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S城，近了

　　這以后就是開往S城的旅程。他們在寒夜里登上大巴，坐進漆黑的車廂。他又失去了她的影子，很多次他好像又看見了它，但那只是一個虛糊的背影。有一次他確認他又找到了她，欣喜地沖上去。喂，你是雪嗎？不，我是莉兒。那個女孩兒扭頭望著他。是一張稍顯豐滿的臉，那么像雪，但卻不是雪。

　　車在不停行駛，一些劇烈的顛簸常常讓他惡心欲吐。車燈像一把光刀，不時割出一塊塊千瘡百孔的施工工地，張開一個個巨口般的深坑，又轉瞬即逝地在它們身后合攏。在經過一條隧道時，他聽見空氣在他耳邊發出怪叫。他緊緊地倚著窗戶，瞪視著窗外的沉沉黑暗。每隔一段距離，隧道墻壁上就會出現一個水泥洞，深深地向前蔓延，從中恍然可以看見隧道的另一邊，同這邊也是一樣的暗黑而不可測。

　　他倒在坐椅靠墊上，蒼白，無力。車輛的每一次顛簸都可能把他的心臟震裂，或者直接把從坐椅上把他的身體震落下來。要不是不時能看見的燈光——從路邊住家窗戶里射出的橘黃色燈光——這樣的黑夜他早已不能忍受。半路上，他們的車子停下來，在一戶家庭旅館旁稍事休息。外面的空氣有些寒冷，女主人正坐在門外繡鞋底，一大片桔橘黃色的燈光照出來，灑在她身上，像太陽一樣。他直勾勾地看著她，如同看見太陽本身一般感到溫暖。他聽見震耳欲聾的轟轟水聲，似乎他們家房子后面就有一個極大的瀑布。她在這時抬起頭來，只把眼光對準他，說：

　　“過了我們這兒，就是S城了?！?/p>

　　S城這個詞此時才像一盞燈一樣在他眼前亮起來。一會兒，汽車又重新出發了，路上的燈光變得稀少，汽車開始沿著盤山公路吃力地向上攀爬，四周一片漆黑，只看得見一段段傾斜的路面聳立在眼前，對面駛來的車輛擦身掠過，沿著公路滾滾而下，在他們身后發出隆隆的響聲，仿佛隨時都會掉下山崖。

　　在繞過一個長長的彎道后，他一眼看見了一群燦爛的星星，嵌在無邊的黑暗中，像一堆閃閃發光的鉆石。后來他又發現了一群、兩群、三群，一群群星星連在一起，連成了一條燦爛的銀河。經過一段漫長的行駛后，大巴呼嘯著接近了其中的一群星星，他這才發現那不是一群星星，而是坐落在大山之中的一座村莊發出的點點燈光，正是大山本身才給了它深黑色的背景，使它看起來猶如燦爛的群星。再往上，那些“星星”就慢慢落到他們身下了，在一些地方，他甚至感覺伸手就可以摘到它們。

　　村莊消失之后，道路變得平坦而單調，向上爬行的路段已經結束，施工工地又隨之增多。在這里他又聽見了水聲，仿佛剛才一度中斷的河流又重新接繼上了。偶爾車燈掃過河面，他得以瞥上一眼它的模樣，還是跟原先一樣水勢湍急，河水在奔流過程中被一塊塊石頭割出一朵朵浪花，嘩嘩的水聲不絕于耳。

　　他漸漸陷于沉靜之中，他那顆瘦小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車上人都睡了，連汽車也像是進入了睡眠，汽車司機粗壯的腦袋有節奏地左右搖晃著，如同枝頭一顆碩大的桃子在風中搖擺。在這又輕又薄的沉靜之中，他不知待了多久，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但他的思維仍然清醒著，發出平緩而穩定的呼吸聲，它像一只風箏一樣在空中顫抖，隨著汽車的奔跑而越飛越高。

　　最后，“到了?！彼犚娪腥苏f了一聲，像在地上輕輕落下了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