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閃光在人群中

　　他支起身子，按下墻上的開關，“吱”的一聲，一盞黃白色的頂燈亮了。他踏上一只腳，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他該出門了，在出門之前他要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一下。他拿起一把剪刀，開始修剪胡須。他的下巴上有一些短短的胡須，倔強地撅著。

　　他穿上那件定制T恤（他不喜歡它，但不得不穿上），捋平褶皺，走出房間。

　　一扇扇棕紅色的仿桃木門后，走出一個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志愿者。所有的人扒下自己的衣服，換上一件毫無特色、貧乏得像白開水的T恤。

　　他好像還沒睡醒，還是處在半清醒的迷糊狀態：紅的白的黃的綠的，走廊頂上的燈光翻卷、伸展開來，各司其職。這些明亮的燈光只延續了一段時間，他突然陷入了黑洞之中，這段走廊一片漆黑，空氣中彌漫著甲醛氣味，墻壁上敷著裸露的、尚未完全干透的石灰漿，腳底下不時可以踩到一塊松動的地板磚，或者干脆一腳踢在一只裝滿涂料的作料桶上。他雙臂張開，撐在走廊墻壁上，兩只腳一前一后分別踩著那只傾覆的作料桶和一塊突出于水面的地板磚上，這副樣子看上去很像一只大蜘蛛。

　　經過了漆黑走廊的歷險，他終于變得完全清醒。他緊緊跟在前面那些志愿者后面，一路走過大半個酒店，來到啟程大會的會場。會場是在一個面積寬敞的會議廳里，一側的過道里擠著一堆記者，拿著大大小小的照相機，鏡頭里閃著黑色寒光。志愿者們坐于會議廳正中，面對著主席臺上的幾個面目模糊的人洗耳恭聽。

　　正在講話的是一個女負責人。一開始，他沒有注意到她在講什么，只好奇地看著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上涂著鮮紅的口紅，紅得能夠噴出火來。盡管這樣，這口紅還是沒能掩飾她的年紀，反而為她的容貌添上了一股兇猛神情。等到他習慣了她的外表之后，才慢慢地開始專心聽講。她的普通話還算標準，只可惜口音并不悅耳，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她說話的氣勢，她說起話來就像大壩開閘一般源源不斷，將整個房間淹沒在其中：

　　親愛的志愿者朋友們，感謝你們加入了我們XX公益組織義務支教行動。今天，我們來到C城，相聚在這座美麗的酒店中……（他看見身邊的志愿者伙伴們，他們顯得多么嚴肅啊。他向前后左右看去，想找到雪，那張臉，那雙眼睛，那只鼻子，那對隱藏在濃密頭發中的耳朵，還有耳朵下輕輕搖曳的耳環）……劉老師的這封信深深地打動了我們，于是我們開始聯系S城有關部門，詢問聯合開展支援活動的途徑，沒想到很快得到了S城的積極回應，市委市政府……（他感覺有點冷，肚子里空蕩蕩的，他想吞食東西，食物或任何可以吞食的東西）……在為期一年的支教活動中，我們的志愿者一定會遇上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但我相信……（他的身邊找不到一個有趣的活人，他急切地尋找著雪，那個女孩，那張臉，那雙眼睛）

　　“現在我宣布，XX公益組織義務支教行動，現在啟程！”一陣急促熱烈的掌聲響起，他被正面襲來的聲浪沖擊得緩不過氣來，癱坐在椅子上，仿佛被砸扁了。志愿者們有很長一段時間粘在椅子上，照相機咔咔地響著快門，閃光穿過人體，記者捕捉下他們凝固的神情。然后，他們才紛紛站起來，推開椅子，用臀部擠開一條縫隙，一個接一個地鉆進人群中，閃光燈最后捕到幾個銀色的后腦勺，之后湮沒于無形中。

　　李耳擠在人群中間，慢吞吞地走著。那么，啟程大會結束了，支教即將開始了，原來說說笑笑開玩笑般談論的事情終于成了現實，他突然覺得悶悶不樂。他仍然在尋找著雪的身影。他好像看見了她，又馬上失去了，當她再次出現時，卻不過是另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她們擁在一起，互相纏繞著，像蔓藤一樣。

　　他轉了一個彎，走進了一片黑森林。樹木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像伸出一只只手，有笑聲隱藏在樹后面。

　　燈光亮了，黑森林現出原形，不過是一道兩邊擺著塑料樹木的走廊。走廊閃亮，冰冷，鋪著紅地毯，像一道紅色血跡。

　　他在走廊的某處停下來，想扶起一枝垂下的塑料葉片，這枝葉片超過了尋常的長度，像一根欄桿橫亙在過道上，他接連幾次把它扶起，然而每次它又像垂死的病人一樣重新耷拉下來。前面的人漸漸走遠了，他心里有些著急，卻又不甘心放下那枝葉片，仍然徒勞無益地嘗試著。

　　有一個人扭過頭，朝他看了看，他也站直了腰，放下那枝令人惋惜的葉片，目光朝前望去，看見了她的影子。

　　他的心里一驚，腳步匆匆地跟上去，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個影子。還好，人還在，并沒有消失。令他驚訝的是，他們已經來到了酒店大堂，這里光線明亮，人來人往，這群志愿者穿過總服務臺，向著一扇電梯門走去。

　　一群人在電梯門前停下，形成一堆黑壓壓的堆積物。所有人都面對著電梯門，凝滯、呆板、千篇一律的后腦勺。

　　他感到她的臉轉過來了，是她的臉，瘦削、柔美的線條，眼睛富有魔力，射出勾人的光。他在那一刻飛了起來，身子飄蕩在空中，只俯下臉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前面射來了光，是天堂之光？不，這是他的錯覺，電梯門開了，門里射出一縷幽黃的燈光。他在這時墜落在地上，看著她隨著人群走進去，被雪亮的電梯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