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李耳跨上了一輛開往西北的列車。他將要去做一趟長久的支教旅行,一次連他自己也沒有太大把握的旅行。
他說不清是什么促使他選擇了這趟旅行,他只知道它在那兒,而他要到它那兒去,如此而已。
但他沒有想到,他會坐進(jìn)這樣的一趟列車:
一眼望去,車上仿佛全是男人,沒有一個女人。其實不用想,他就知道,這不過是他的一種錯覺。不過從他進(jìn)入車廂的第一刻起,這就是他真真實實的感受。車上并不是沒有女人,而只是洋溢著一股男人氣息,以致連女人也仿佛變成了男人。年齡各異的男人們,穿著不整的衣裳,頭發(fā)也是不修邊幅的長。一些男人坐下來不久就開始脫衣服,露出光光的肌肉結(jié)實的上身,全然不在意身邊的女性。他們的肌肉都很勻稱,缺乏棱角,一看就是天然生出的肌肉,絕非健身房練出的人造肌肉。
就算那些不多的女人,長得也都不好看。在這群赤裸的男人身邊,她們也成了一些失去性別的人。這樣的情景,令李耳覺得既枯燥又厭惡。過了一陣后,他開始打著瞌睡,昏昏沉沉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他夢見了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在他的夢中像閃電般一一急速閃過。醒過來之后,他根本不記得夢見了什么,于是只能茫然地望著窗外,外面同樣是一片茫然的原野,落日在用它最后的光輝給原野鑲上一道金邊。
列車上的乘客上上下下,對面的座位上已經(jīng)換了兩三個人。當(dāng)車開到一個幾乎全然漆黑的地方時,那個座位又空了,只剩下一片白。車子喘著粗氣,慢慢地減速,這段時間拖了很長,一直都在似停未停,直到最后列車發(fā)出一聲嘆息,這才完全停下來。
李耳朝窗外看去,看不見站臺,只看到遠(yuǎn)處星星點點的燈光,在夜空里閃著寒光。
車廂過道里出現(xiàn)了一股小小的人流,新上車的乘客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在狹窄的過道里艱難地向前挪動。
李耳擔(dān)心地望著對面的那個空座位,希望它不要被人占據(jù)。這個小小的自私愿望不一會兒被人打破了,一個男乘客側(cè)身擠了進(jìn)來,瘦長的身子由里向外翻轉(zhuǎn)過來,屁股往下一沉,準(zhǔn)確地坐在那個位置上。
他穿著白色襯衫,上面有珍珠白的塑料紐扣,發(fā)出魚眼珠般的光芒,頭發(fā)梳理得整齊光滑,只在最前端向前開出了幾個分叉。在用屁股扭扭捏捏地把座位磨蹭一番,調(diào)整到最舒適的坐姿后,他這才伸出兩只凸著大骨節(jié)的瘦手,把它們擱在面前小桌的邊沿上。然后用他干澀的、沉陷于眼窩中的眼珠看了李耳一眼,眼珠稍稍在眼眶里一輪,就把視線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
車廂渾身晃動了一下,列車慢慢重新開動,又悄無聲息地潛入黑夜,還是一望無際的黑,并沒有看見閃著燈光的站臺。
“這么暗?!?/p>
男乘客自言自語了一句,視線轉(zhuǎn)向窗外。
“這是個上客站嗎?”李耳問道。
“是啊。”
“可是沒有看見站臺?!?/p>
“這里沒有站臺?!?/p>
“怎么會沒有站臺呢?”
“嗯,也許你覺得奇怪吧?”
“是啊,怎么會沒有站臺呢?”
“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乘客就行了,站臺倒不一定必須。”
“……”
“你去哪里?”
“C城。”
“去C城干什么?!?/p>
“去參加一個支教活動?!?/p>
“是么?C城有什么地方能支教呢?”
“不是在C城支教,是到另一個地方去支教,但要先在C城舉行一個啟程儀式?!?/p>
“哦,這樣啊。你是怎么會想到去支教的呢?”
“不知道,反正不是為了去獻(xiàn)愛心。”
“那是為了什么呢?”
“可能只是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在原來生活的城市活得厭煩了,突然會想到要換一個環(huán)境?!?/p>
“但是支教的那些地方,你真的能夠忍受嗎?”
“只要不是現(xiàn)在這個地方就行,等你對一個地方厭煩透頂?shù)臅r候,你就會明白了。如果你住在一個熱鬧繁華的城市里,卻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排解郁悶的心情時,你又會想到什么地方去呢?另一個熱鬧繁華的地方嗎?”
李耳說著,竟然顯得有些激動。男乘客知趣地轉(zhuǎn)移了話題,但形勢已無可扭轉(zhuǎn),他們之間的氛圍迅速地變得冷颼颼,于是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都看著窗外。
“這地方都分不清天和地?!?/p>
“太黑了,這不是個熱鬧地方?!?/p>
“清靜的地方才好?!?/p>
“不見得,太清靜了,我就在這里上班,時常幾個月見不到人影。”
李耳看了他一眼,男乘客的視線沒有離開窗外,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不清楚他是在講實話還是在吹牛。這時他的腦海里開始展現(xiàn)出一個荒無人煙的所在,到處吹著風(fēng)沙,看不見人影。有可能這就是他將要去往的地方,想到這里,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
天邊的那些燈光變得更大更耀眼了,簡直就像是掛在天上的星星一樣。憑著常識,他知道火車上是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星空的,但那些星狀的光點實實在在地掛在眼前,均勻散布在一派平坦的黑幕里面,隨著火車的移動在向后移,一些隱去,另一些誕生。這輛列車是在天空中行駛嗎?
“你說這里怎么連地平線都看不清楚呢?”
“你看不出來嗎?”
“看不出來什么?”
“這是在水邊,這里到處是水?!?/p>
“原來是這樣啊?!?/p>
他這才慢慢看出那些光點的對稱分布,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懸于水上的明朗清晰,映于水中的透亮閃光,但全被夜色抹去了光痕,看起來就是一色的明亮了。
他把腦袋伏在小桌上,一邊看著這些光點,一邊慢慢睡去,把頭埋在這夜空下。
后半夜時,他醒過來了,對面的座位上一片耀眼的白。他一摸左邊的衣兜,一片空癟,心里一驚,移到右邊去,鼓鼓地脹實,心又變得沉穩(wěn),睡意重新襲來,埋頭繼續(xù)睡覺,這回是進(jìn)入了最黑的黑夜里,什么都沒看見,就連自身都覺得消失了,只在那漂浮著一團(tuán)若有若無的氣流,潛伏在沉重的夜色下。
十幾個小時后,他提著大包小包,一路磕磕絆絆地走進(jìn)C城的一家酒店,在一塊放有寫著“志愿者接待處”牌子的桌子前坐下,面對著一位長著蘋果般的臉蛋,肉乎乎地透著粉色的男接待。
“你什么時候上車的?”
“昨天上午?!?/p>
“坐火車到這里要多久?!?/p>
“二十五個小時?!?/p>
“為什么不坐飛機(jī)?”
“不喜歡飛機(jī)。”
“拿我們組織的證明,可以有優(yōu)惠的。”
“本來是想坐飛機(jī)的,走到售票點前的時候,突然想起坐火車更好,可以看看路上的風(fēng)景,就去買了火車票?!?/p>
“虧得你有那么大的勁頭,二十五個小時不累嗎?!蹦薪哟樕蠌念^至尾掛著微笑,到這時顯得更甜了些。
“路上的風(fēng)景挺美的,累總是要累的?!?/p>
“你這人真怪啊,叫我,有飛機(jī)坐,就絕不會坐火車來的。”
“有什么怪的,我就喜歡一邊看風(fēng)景,一邊胡思亂想?!?/p>
“是嗎?那你可真是個會享受生活的人。”
“不,這只是我的本性。”
“那只能說明你熱愛生活?!?/p>
“有誰會不熱愛生活呢?”
李耳用力說出最后這句話,立刻變得沒好氣,不耐煩地看著男接待胸牌上的名字——張衛(wèi)峰——什么樣的父母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呢?男接待看了李耳一眼,笑了,他的臉上仿佛隨時都可以擠出笑來。李耳扭過頭去,看了一下行李,它們被人堆到了一邊。
“好吧,請往前走,那邊會議室有我們的一些志愿者,也都是剛剛到達(dá)不久,你可以去看看,認(rèn)識一下新朋友。等下我們會派人安排房間,你們就可以洗澡休息了?!?/p>
李耳順著他們指引的方向,走進(jìn)了一個燈光黯淡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寬大但卻更為昏暗的空間,有一些笑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那兒傳出。
他憑著直覺慢慢向那兒走去。他走到門口,扶住門框歇了一口氣,這時他看見眼前浮現(xiàn)出一群人形,他們?nèi)寂ゎ^望著他。
“是志愿者嗎?”
“是啊。”
“好啊,來坐坐吧,我們都是志愿者。”
這里沒有笑聲,他們帶著稍稍有點拘謹(jǐn)?shù)纳袂椋ハ嘟徽劇⒃儐?。人們交頭接耳,會議室充滿嘈雜的嗡嗡聲。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間四處徘徊,保持著高度警惕。他的臉白白的,鼻子尖上沁出了一層細(xì)汗,會議室里的空調(diào)開得太熱了,他不停地報怨著,神色疲憊地在人群中間搜索。
這時他看到一個女孩子側(cè)過臉來,正好和他看了一下,這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眼睛清澈,鼻子小巧,耳朵嬌嫩,隱藏在濃密的頭發(fā)中,耳垂下露出一對耳環(huán),在那里輕輕搖曳著。那就和她認(rèn)識一下吧,現(xiàn)在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
“你好,你叫什么?”
“我叫雪。”
“你是來支教的嗎?”
“是啊?!?/p>
他們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又側(cè)過了臉,好像在思考接下來該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李耳站起來,向別的地方走去。
他想等下再找她說說話。現(xiàn)在就神情熱烈地?zé)o話不談,似乎有點為時過早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種含蓄的神情阻止他把談話繼續(xù)下去。這讓他覺得稍稍有些沮喪,每次他遇見一個稍稍有點可人的女孩時,好像就會出現(xiàn)這種神情讓他啞口無言。他不得不迂回前進(jìn),像打游擊似地繞一個大圈,再重新回到那個女孩所在的地點,然而那時她可能已經(jīng)杳無蹤跡,或者換上了另一副冷冰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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