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于今絕矣（三）

　　《世說新語》里記載了一件事情，非常有趣，可以將鐘會這種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說有一回，鐘會寫了一本書，名叫《四本論》，寫完后，他自己感覺很得意，于是想讓嵇康瞧瞧，好博他幾句贊譽，同時打算借他的聲望給自己打打書，可是他了解，這老小子脾氣古怪，怕到時候上了嵇康家，又吃閉門羹，于是在嵇康家圍墻外頭走來走去，猶豫不決。可是到了最后，他也沒能鼓起勇氣拍門，于是把那卷書望嵇康院子里一丟，然后轉(zhuǎn)身，撒腿就跑。

　　這則故事，倒頗能見出鐘會此人比較可愛的一面，可是總體而言，這個人是相當不可愛的。那件事之后，鐘會一直沒見嵇康那邊兒有什么動靜，估計人家嵇康早把鐘會的那本《四本論》當手紙擦屁股用啦。鐘會在嵇康那兒連連受辱，仇因此越結(jié)越深。他一心想要算計嵇康，于是仗著自己受寵，成天跑到司馬昭跟前告嵇康的小狀。跟對待阮籍的態(tài)度一樣，司馬昭想要借嵇康的名望來潤色政治，因此他雖然對嵇康蔑視禮法的那些言行頗為不滿，卻一直沒有真的采取措施來懲罰嵇康。對鐘會那些告狀的話，他也總是一笑置之。不過后來嵇康所寫的一篇文章，卻讓司馬昭對他的耐心變得有限起來，這就是那篇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篇文章題目中出現(xiàn)的“山巨源”，說的乃是竹林七賢中的山濤。說實話，山濤這個人呢，算得上是七賢中的一個異類。跟其他的幾個人比起來，他既沒有生性古怪，也不會那么傲兀不群，相反，他是儒家教義中“溫柔敦厚”的典型。他善于理事，卓有政聲，更難得的是他最喜獎掖后進，舉薦人才，因此可以說，山濤純乎是一位忠厚長者的形象。當時，山濤由選曹郎調(diào)任大將軍從事中郎，在司馬昭跟前很能說上話。山濤對嵇康比較了解，覺得他是個人才，不出來做點正經(jīng)事，那實在是一種浪費，于是想薦舉他代替自己，去擔任那個選曹郎的職位。

　　選曹郎主管人事的選調(diào)和任免，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力資源和勞動保障部處級干部，應(yīng)該說還是很有實權(quán)的，待遇也不算差。可是嵇康得知此事后，竟然寫了這么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態(tài)度堅決地表示了對山濤的薦引的拒絕；非但拒絕，從題目和內(nèi)容看來，他還把山濤給狠狠地怪罪了一通。他寫這篇文章，想要表達的意思無非就是：你這個人咋回事兒呢？你咋能想到讓我去做那么無聊的事哩？我嵇康是干那種事的人嗎？你這么一個人兒，居然會有這種想法，真是白瞎我跟你相交一場了！

　　態(tài)度可氣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嵇康這篇文章，居然還寫的煞有介事，文采斐然。他在文章里搖頭晃腦地說道，讓他去做官的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隨后就開始逐條列舉這“七不堪”，“二甚不可”。從早上起不來床，一直寫到自己的剛腸疾惡，為官場所不容的性格，之乎者也的，看了真能把山濤活活氣死。有人看到這兒可能會納悶，說嵇康這人也太不識抬舉啦，另外，他也不懂得做人的基本禮貌啊。其實吧，嵇康寫這篇文章呢，表面上看，是在強調(diào)自己天性疏懶，放任自流，借機順便耍耍個性啥的；其實呢，他真正想要表達的，是對世俗禮法的蔑視和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精神。他認識山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么會說絕交就絕交呢？題目這樣寫，無非是為了更加強烈地表達情感罷了。

　　山濤是個很大度的人，他看了這封絕交書，無奈地苦笑一下，然后搖了搖頭。對他這位性情耿介的朋友，他除了選擇寬容，還能怎樣呢？然而，不是每個人都像山濤那樣寬仁大度的。這樣一篇非常敏感的文章，引起了當局，尤其是司馬昭本人的高度重視：“什么七不堪，二甚不可，哪來這么多毛病？這明顯就是對我司馬氏統(tǒng)治的不滿嘛。”想到這兒，司馬昭那對小眼睛里開始閃現(xiàn)出怨毒的光芒了。

　　司馬昭的野心越來越大，曹氏宗族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得罪這位閻王爺。嵇康跟曹家有姻親關(guān)系，本來就是被猜防的重點對象，再加上他平日總是清高自許，言行狷狂，司馬氏集團對他的懷疑也就越來越深。嵇康是個聰明人，這些形勢的變化，他不是看不出來。他明白，厭惡歸厭惡，司馬昭呢，他還是惹不起的。因此他逐漸開始約束自己的言行，變得更加地不問世事。因為討厭官場那一套，嵇康干脆辭掉了官職，而他的家境卻也因此而漸漸轉(zhuǎn)貧。那時候曹家已經(jīng)勢微，因此，盡管他家里有位曹家侯王的閨女，實際上卻得不到什么貼濟。說不得，嵇康只好自己去想法子掙錢。想什么法子呢？你不得不承認，嵇康絕對是個妙人。以他那樣一個大詩人，大學者的身份，隨便寫篇文章或者作首詩，拿出去就可以賣錢，可他偏不。

　　嵇康家院子里有棵大柳樹，他呢，就在柳樹下壘起火爐，架起風箱，跟同是竹林七賢之一，跟他私人關(guān)系特好的向秀一起，在柳樹下打起鐵來。我們可以欣然想象一下那副場景：這樣兩位名滿天下的風流人物，在大太陽地兒里“梆梆”地打鐵。向秀在一邊用力地拉風箱，而嵇康呢，就光著膀子，掄起大錘，朝燒紅的鐵塊上“咣咣”地砸著。夏天太陽正毒，倆人兒都熱得汗流浹背，臉上卻都洋溢著滿足的笑意。在那一刻，嵇康如癡如醉地追求著他心中崇高的人生境界：擺脫約束，釋放人性，回歸自然，享受悠閑。熊熊的爐火和剛勁的錘擊，正是這種境界絕妙的闡釋。鐵打好了，他就拿到市場上賣，然后拿賣來的錢去買柴米油鹽。詩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讓那粗笨的活兒也變得有詩意起來。而嵇康就是這樣一位最出色的詩人。

　　嵇康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在家里專心打他的鐵，可是外頭卻有個人在惦記著他，三天兩頭來他家望風呢。這個人呢，就是前頭提到的鐘會了。鐘會早就想編排嵇康個不是，把他抓起來，可是司馬昭對他打上去的那些小報告一直都不怎么感冒，這讓他感到非常郁悶。后來他聽說嵇康因為太有個性，寫文章把司馬昭給惹煩了，鐘會心里那個樂兒啊。可是再后來呢，他聽說嵇康又學乖了，成天在家里忙著打鐵，連出去旅游的事都不愿干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想去看個究竟，于是踮踮兒地跑到嵇康家里來。嵇康見了他，頭也不抬，照舊打他的鐵。鐘會被晾在那兒，超沒面子的。他恨恨地瞪了嵇康許久，最后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這時嵇康突然開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那份淡定從容，讓鐘會更覺慚愧。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可是不答的話就更加沒面子，于是很不著調(diào)地回了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說完就恨恨兼灰溜溜地走了。

　　鐘會的滑稽，卻更加反襯出嵇康特立獨行的可貴精神。當時有無數(shù)的人被他的高致所傾倒，東平縣的呂安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個呂安也是一位當時的名士，而他最仰慕的人，就是嵇康。每次呂安想見嵇康了，都是立即叫人備馬，不遠千里跑去跟他相見。嵇康對呂安這個人也是比較欣賞，對他的態(tài)度非常友好，倆人于是成了很好的朋友。后來呂安被他哥哥呂巽誣告，被冠以不孝的罪名，關(guān)進牢里。大家看到這，可能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不孝”，也能治人的罪嗎？讀者朋友們，你要知道，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階級對于“孝道”的重視，那是非常夸張甚至變態(tài)的。再加上司馬昭心里明白，他手上的權(quán)力，是從曹家篡奪來的，他們司馬家，原本只是曹魏的一個臣子。若是他也向以前歷代的統(tǒng)治者一樣，以“仁”或者“忠”作為治國的綱要，那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臉，被天下人笑話嗎？于是他念頭一轉(zhuǎn)，宣稱以“孝”治國，這樣大家就可以理解，如果當時某個人被冠以“不孝”的稱號，這罪過會有多大了。

　　呂安不孝的具體表現(xiàn)，史書里沒說，我們也無從得知。嵇康知道此事后，向朝廷據(jù)理力爭，為呂安辯白，卻被視為呂安的同黨，也給抓了起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有鐘會的參與。嵇康剛被收監(jiān)，他就跑去對司馬昭說道：“嵇康、呂安等人言論**，敗壞風俗，對您的大業(yè)非常不利，不能再容他這樣為所欲為了，不如借這個機會除掉他們，以淳風俗啊。”看到司馬昭還在猶豫，他又說道：“嵇康是臥龍一類的人物，不能讓他得勢。這天下之人，要是還有誰值得您憂慮的話，嵇康就是您該憂慮的。”這句話太狠了，司馬昭終于被他說動，下令將嵇康處死。

　　被關(guān)進牢里的嵇康，心里明白，以他那樣的性格，處在這樣的世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天的。想到這么多年來謹言慎行，最后還是免不了被人陷害，他不由得心中一陣凄涼。可是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他反倒無所顧忌了。嵇康在牢里暢所欲言，發(fā)抒胸臆，寫出了那組著名的《幽憤詩》。在這組四言詩中，嵇康從兒時的經(jīng)歷，談到自己的興趣愛好，隨后又談到自己的志向。最后一首末句說道：“……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神養(yǎng)壽。”“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這是多么瀟灑的人生境界啊。然而此時的嵇康，并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這樣一件事而惹上殺身之禍。他對現(xiàn)實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他所向往的，是永遠離開這個污濁的社會，在林泉飛鳥的陪伴下隱逸終老。

　　可是嵇康最終就連這樣的機會也無法得到了。人們得知他將被處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嵇康被押赴東市行刑之前，三千名太學生聯(lián)名上書，請求朝廷不要殺他，并且表示愿意集體拜他為師。大家可能會問，這個“太學生”是個什么概念？很牛嗎？太學是中國封建時代的教育行政機構(gòu)和最高學府，相當于咱們現(xiàn)在的中科院。而太學生呢，就相當于院士了！這么多院士集體為嵇康求情，并且表示愿意拜他為師，嵇康的學問得有多深？他的人格魅力得有多大？

　　不過，即使如此，嵇康慘遭殺害的命運仍然無法改變。押解嵇康去刑場的途中，觀者如堵。人們望著被關(guān)在囚車里的嵇康，紛紛嘆息落淚。然而此時的嵇康，卻是淡定從容，面帶微笑。車子到達東市后，他看看日影，知道距離自己上路的時候不遠了，于是喊人給他拿把琴來。嵇康好歹也是一時的大賢，這樣的要求，當局不好不滿足他。拿到琴后，嵇康安然席地而坐，兩手搭在琴上，然后緩緩地撫動琴弦，一時間，清音雅韻，自然流淌，聞?wù)呷绨V。葛洪的那篇《嵇中散孤館遇神》中記有此事：“弦起處，風停云滯，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躍于琴盤，思緒滑動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籟回蕩于蒼天，仙樂裊裊如行云流水，琴聲錚錚有鐵戈之聲，驚天地，泣鬼神，聽者無不動容。”一曲既終，嵇康嘆息道：“想當初，袁孝尼一直想跟我學彈這首《廣陵散》，可是因為這首曲子，乃是有一回我暮宿華陽亭時，跟一位古人學來的，他再三叮囑我不可以傳給他人，我為了遵守誓言，終于狠心沒有傳他。唉，《廣陵散》于今絕矣！”從嵇康的話看來，那則關(guān)于他如何學得《孤館遇神曲》和《廣陵散》的傳說，或許竟是真的呢！想到這首從天而來的神曲即將絕響于世，嵇康心中的惋惜和悲愴是可想而知的。

　　嵇康死時年僅四十歲，而他的人，就像那首《廣陵散》一樣，伴著一聲弦斷之響，于今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