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誰有才,他心里都會不爽,這會兒受到嵇康這樣的冷遇,他當然會懷恨在心啦。其實鐘據(jù)劉籍《琴議》記載,嵇康是從杜夔的兒子杜猛那里學得這首《廣陵散》的。然而關于此事,東晉人葛洪卻有一段傳奇而生動的說明,他在《嵇中散孤館遇神》一篇里寫道:“紀年曰:東海外有山曰天臺,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臺,羽人所居。天臺者,神鰲背負之山也,浮游海內,不紀經(jīng)年。惟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著,乃移于瑯琊之濱。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有嵇康者,師黃老,尚玄學,精于笛,妙于琴,善音律,好仙神。是年嘗游天臺,觀東海日出,賞仙山勝景,訪太公故地,瞻仙祖遺蹤,見安期先生石屋尚在,河上公坐痕猶存。至女巫之墓,墓與屋相連,人與鬼同居,乃嘆曰:“陰陽兩界,實一墻之隔耳”。遂夜宿仙臺,見月光瀉瀉,清風徐徐,碧波蕩蕩,仙島渺渺,天臺巍巍,星漢迢迢。贊曰:大美不言,真人間仙境也!忽聞谷中琴聲幽幽,玄樂綿綿。尋聲覓去,至一茅舍。屏息靜聽,恐亂仙音也。曲終,一清麗女子開門曰:“先生光臨寒舍,不勝榮幸。請入內稍坐”。康喜遇知音,欣然入室。備茶對坐,方知是谷中女巫。雖人鬼殊途,竟一見如故,徹夜長談。或論天地自然生死輪回之法,或證詩詞音律琴棋書畫之妙。談至興濃,康曰“敢問神女所彈何曲?”神巫曰:“情之所至,信手而彈耳,無名之曲”。康請教再三,始授之,今《孤館遇神》是也。神巫曰:“見先生愛琴,吾另有《廣陵散》相贈。此乃天籟之音,曲中丈夫也,不可輕傳”。康問“何人所為?”對曰:“廣陵子是也。昔與聶政山中習琴,形同骨肉也”。康恍然大悟,恭請神女賜之,習至天明方散。”
另外,文中還說:“(嵇)康畢生獨愛此二曲,必擇雅靜高崗之地,風清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方才彈之。雖有達官貴人求教,概不相傳。”這樣看來,除了這曲《廣陵散》之外,還有一曲《孤館遇神》,同樣是天上之曲,凡人不易聽到的,卻也隨著嵇康的死去而絕響于人間了。中國古代音樂史上常有“嵇琴阮嘯”的說法,我們可以遙想當年,在長松之間,明月之下,嵇康彈琴,阮籍長嘯,鳥獸聞之駐足,溪流為之暫緩,那是何等的情致,又是何等的境界啊。
琴彈得久了,嵇康又由琴中之音悟出了人生之韻。他認為要做成神仙,靠的是稟性自然,而不是勤積累學。只要導養(yǎng)得理,凡人也可以達到安期、彭祖(古代最著名的神仙和高壽之人)等人的境界。這番道理,被他寫到文章里去,這就是那篇著名的《養(yǎng)生論》。這篇文章至今仍被中醫(yī)界奉為至寶,它不但在講述養(yǎng)生之理方面頗有見地,更兼以文采粲然,因此很受后人喜愛。除此之外,嵇康還有一篇《釋私論》,文章中說道,“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這樣的議論,跟《莊子》中的《逍遙游》、《齊物論》,乃至阮籍的《大人先生傳》中的精神都有一脈相承之處,講得都是一個“靜心寡欲,無私無措”的道理。
既然嵇康自己追求的是那種逍遙之游的境界,那么世上的俗人,距離這個境界太遠的,他肯定是不愿意搭理的,因此,當時他能看得上眼兒的人,寥寥無幾。只有陳留的阮籍,河內的山濤、向秀,沛國的劉伶,阮籍的侄兒阮咸,還有瑯邪的王戎這么幾個人,還能跟他說上話。上面提到的這幾個人,他們經(jīng)常聚集在竹林之中,飲酒賦詩,操琴談玄,這就是所謂的“竹林七賢”了。
《晉書?嵇康傳》中說他“生性寬簡”,從他彈琴賦詩的興趣愛好上看,似乎也的確是這樣。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實際上,嵇康乃是竹林七賢當中性情最為剛烈的一個。因為他是曹家的姻親,更主要的是因為他剛正不阿的性格,嵇康對司馬昭的擅權非常不滿,對司馬昭的統(tǒng)治,他也一直采取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tài)度。雖然也在朝中任職,嵇康的內心卻十分苦悶。他時常跑到山里去,一邊采藥,一邊游玩。離開了塵籠的羈絆,他悠然自適,得意忘返。山里砍柴的見到他,都把他看作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有一回,嵇康到汲郡(今河南省衛(wèi)輝市)旅游,一個人在山里走著走著,就遇見了那位高人孫登。這位大隱,我們在上一篇文章中已經(jīng)提到了,那可是個讓阮籍都大栽面子的牛人。嵇康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他,于是高高興興地跟在孫登后頭,孫登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兒。他們倆人就那么默默地走著,風吹葉落,飄在他們肩上,兩人都渾然不覺。后來天色向晚,嵇康打算回家了,孫登這才開口對他說道:“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這話的意思是說:“你才華橫溢,可是性情太剛烈,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世,怎么能夠得以保全呢?”高人就是高人啊,一眼就看出嵇康的問題所在了,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矛盾性,嵇康也就不是嵇康了。
又有一回,嵇康在山里逛悠時,遇見了當時的另外一位高人,此人名叫王烈,也是經(jīng)常隱跡于深山之中的神人。當時王烈采到了一塊神奇的石髓,吃起來像糖一樣甜。王烈自己吃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拿給嵇康,想讓他也嘗嘗,可是嵇康剛一接過來,那一半軟軟的石髓立刻就凝結為石頭了。石髓這東西最是通靈,如果遇到性情剛直的人,為他身上的氣所感,就會凝為石狀,王烈見了,心中驚詫,可是沒說什么,兩人繼續(xù)游玩。隨后,王烈又在一處石室中見到了一卷帛書,估計應該是天書一類的神物,他回頭忙喊嵇康,讓他抓緊去取,可是等嵇康跑到石室里來的時候,那卷書卻立馬就不見了。王烈于是仰天長嘆道:“叔夜志趣非常而輒不遇,命也!”志向遠大卻生不逢時,這大約是任何時代這一類人物的最大悲哀。不過嵇康也有足夠的理由感到慶幸了:像孫登、王烈這樣的幽逸高人,很多人一輩子都碰不上一回呢。現(xiàn)在卻有兩位都因為他的命運而嘆惋,這樣看,他也算不虛此生了。
嵇康不像阮籍那樣,根據(jù)自己對別人的好惡做青白眼,可是他瞧得起的人卻比阮籍還少,因此有不少心胸狹隘的小人對他恨之入骨。司馬昭跟前的紅人鐘會就是其中一個。鐘會字士季,是魏國著名政治家、書法家鐘繇的兒子。這人從小就才華橫溢,長大以后更是文武兼通,深受司馬昭的信任,并且以主帥的身份參與了滅蜀的戰(zhàn)役。不過鐘會這個人,有才歸有才,可是他有兩個致命的弱點,一是心胸狹窄,二是野心太大。野心太大的表現(xiàn),就是滅蜀之后他聯(lián)合姜維發(fā)動叛亂,打算自己入主蜀地,建立王朝,這直接導致了他小命兒的斷送,確實夠致命的。心胸狹窄的表現(xiàn)呢,則是陷害嵇康。這一條也很致命,不過致的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嵇康的命。可以說,嵇康的死,跟鐘會是有著直接關系的。
其實起初鐘會對嵇康還是很仰慕的。嵇康的學問實在是好,人又有個性,名氣也比鐘會大很多,這樣一個人物,鐘會自然也想交結一下,來抬抬自個兒的身價。鐘會曾經(jīng)數(shù)次上門拜訪,可是嵇康討厭他的為人,每回對他都是愛搭不理的。鐘會這個人,心胸不是一般地狹窄。平時聽到別人說會這個人的主要才能集中在軍事方面,不過受那個時代風尚的影響,他也非常希望人家稱贊他學問好,文章好,詩好。不過要想在這方面打出名聲去,那需要有一個當世的名人幫他宣傳宣傳,而最佳的人選,莫過于嵇康了。因此,鐘會對嵇康,始終懷抱著那么一種矛盾而復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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