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
梧桐鎮的北頭有座橋,橋上鋪著一條鐵路,可梧桐鎮的人卻從來沒見過火車。
鐵路年久失修,下面鋪的枕木都長滿了厚厚的青苔,鐵軌也生了銹,大部分都斷掉了。
據鎮里幾個上年紀的人說,這條鐵路很早就占據了梧桐鎮,他們小時候是在鐵路邊長大的,在鐵路邊的梧桐河里游過泳,去鐵路西邊的梧桐山摘過野果子,在鐵路兩側的農田割過麥子。可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時候誰造的這鐵路。
七奶奶今年一百零一歲了,這個小鎮她再熟悉不過。那些老輩人在她面前都只能算是孩子,它們見了七奶奶都得恭敬地叫聲七姨,我們小輩就叫七奶奶了。
于是當七奶奶一如往日幾十年的習慣來到梧桐河鐵路邊的時候,一群人就圍上去問這座鐵路的歷史。七奶奶開始不理人,當我說我想聽的時候,七奶奶想了想就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這條鐵路的故事。
七奶奶說這鐵路是清政府修的,說是為了運送來往的物資。別看今天破的不成樣子,幾十年來也無人問津,當年可是興盛的每天都有火車來往,一列一列的轟隆轟隆的從小鎮北方駛過。運送的大多是各地的珍禽異獸,打仗的時候還運糧食。總之運各種各樣的東西。
有一年運了個戲班子,一班子人在火車上敲敲打打,引得鎮里的人都跑去看,怕是要給太后過壽的。一車人都歡天喜地的敲鑼打鼓,火車也弄得花花綠綠好不喜慶。只有一個看似像是花旦的女人呆呆的扶著火車的圍欄,望著鐵路旁的梧桐河。那女人生的俊俏啊,頭發長到了腰,小臉蛋白的跟雪似的,眼睛也生的水靈,一身紅色的牡丹戲服收拾的很利落。看那個樣子,哪里像個終日奔波唱戲的戲子啊,倒像哪個王家貴族的千金。
七奶奶說的時候還不禁笑了起來,旁邊站的三叔說,能比咱九嫂還俊嗎?一群人哈哈的笑了起來,九嫂也紅了臉,佯怒捶了一下三叔。
七奶奶笑著說,那女人啊,不是俊,是美,不同于常人的美法,仙女下凡也不過這樣。這七奶奶說話就是有水平,說話都有別于那些嘻嘻哈哈圍觀的人。據說她當年也是個大家閨秀,只是后來沒落了。
那女人皺著眉頭,眼里冒著幽怨,心事重重的樣子。火車開過河邊的時候,誰能想到呢?誰能想到那女人能一個躍身翻過火車圍欄,一頭就扎進了漆黑冰冷的河里呢?火車上的鑼鼓聲戛然而止,邊上看的人也慌了。幾個會水的漢子扎進河里找了很久,奇怪的是一直都沒找到。大家都看見了啊,她就是在這扎進去的。當時是秋天了,水最深的地方也不過沒了肩膀,水流的也不急,可愣是沒找到。以后的幾天也沒聽說下游撈上過人。可自打這兒起,但凡有火車經過這鐵路,一到河這就再也走不動,單聽火車轟隆轟隆震得耳朵疼,這火車就像定住了一個樣。火車只能原路開回去,以后這路就再也沒通過火車。清政府原本打算拆了這鐵路重建一條,可沒過幾天南邊就打仗了,也沒顧上拆,一直留到了現在。
我問,那女人為什跳河啊?
七奶奶說,都是命。到該走的時候,不論如何都要走。再留戀人間,可誰又能拼過命呢?
我說,那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七奶奶笑了,半真半假,信一半就好了。
以后的幾天,我一直坐在河邊,奇怪的是以前天天守在這的七奶奶卻一直沒來。
這幾天特別奇怪,老是做夢,惱人的不是畫面,而是夢里的聲音,是火車厚重而巨大的“轟隆轟隆”聲,在夢里不停地響著。我就看見了一個身穿戲服的女人咿咿呀呀的唱著戲。
我知道那戲是什么,我聽過。
是《十八相送》。
一曲唱罷,女人就哭哭啼啼,躍身就跳進了梧桐河,變成了河面上的泡影。
我對娘說,娘,我耳朵里有火車的聲音,響個不停,煩死了。娘說,這鎮子里從來沒有走過火車,哪來的火車聲。
我便不在說話,只是靜靜的聽我腦子里的那列火車發出可惡的聲音,轟隆……轟隆……轟隆,對,還有一曲《十八相送》。
梧桐鎮的夏天十分的漫長,我在河里泡了一個多月,令人煩悶的夏季還是霸占著整個梧桐鎮。而令人欣喜的是,我耳朵里的火車不再發出令人煩悶的聲音,那哭哭啼啼唱十八相送的女人也緘默無聲。
正午的時候,趁著娘酣睡不醒,我偷偷地溜了出去,轉身到了河邊。
太陽火辣辣的照射著我走過的每一片土地,梧桐街也是空蕩蕩的,連經常站在門口納涼的張老頭也躲到了家里不敢出來。,騰騰升起的的霧氣中滿是土腥味。
我小跑到河邊,大汗淋漓,便下到河邊洗了吧臉。我輕輕撥開水面橫生的水草,撩一把水潑到臉上,水異常的清涼,頓時暑氣全消。便仗著水性一個猛子扎到了河里,站到了河床上。
梧桐河的水是很清的,梧桐鎮的人都是知道的。我站在梧桐河的河床上,下面的沙粒有些硌人,我抬起頭還能看見水面上的大柳樹,還有天上扭曲了的大太陽。
我向前慢慢走動著,向上面吐出一個一個的水泡,我還能聽見水泡在水面破裂的聲音。走著走著就看見一個東西閃閃發亮,拾起來看是一枚戒指,做工精細,樣式雖舊了些,也能看出是個好東西,便收了起來,隨手放在了口袋。
我輕輕蹬了一下河床,上升的過程中我的耳朵灌滿了河水,依稀聽見了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音,那惱人的聲音又來了,我皺了皺眉頭,便浮出了水面。
我看到的是一列火車,它正在鐵軌上緩緩行駛著。火車從我面前開過去的時候,我隱隱約約的看到了一個紅衣女人的身影,她在火車上。咿咿呀呀的唱著一個曲子,是《十八相送》,她揮舞著寬大的水袖,小步踱入車廂,她的腳踏入車廂時還轉過身看著我笑了,眼角還墜著晶瑩的淚珠。
我呆呆的浮在河面上,耳朵里響著轟隆轟隆的火車,還有一曲《十八相送》。它們交融在一起,像首完美的音樂,可是我不知道哪個才是主旋律。
我上岸后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老王的銀匠鋪。路過七奶奶家時,我聽到了七奶奶家傳來唱戲的聲音,那聲音委婉低回,不像是年邁的七奶奶的聲音,倒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透過哭哭啼啼的聲音,我終于聽清她唱的也是那曲《十八相送》。
當我把那枚戒指遞給老王的時候。老王正在打磨一只銀戒指。
老王看了看我手里的戒指說,這可是法國來的,清朝時候傳來的。當時價格不菲,一般人家見都見不到,不定是哪個皇家貴族留洋的時候帶來的。看樣子,一般只有女人才戴這個樣式的,一般是一對的,夫妻二人一人一只。哎?你小子從哪搞來的?
老王停下了手中的活,偷的?說完像看賊一樣的看我。搞得我渾身冒冷汗。
我可受不了老王這目光,一把奪過戒指,誰偷了?撿的,在鐵路下面的河里撿的。
老王一把奪過戒指,我出五百塊,你把這戒指讓給我。這價可不低啊,知足吧。
我一把奪回來,那不行,好東西得留著傳家。
我攥著戒指,一路走到了河邊。坐在河邊的大柳樹下,仔細看了看那枚戒指。看了半天,猛然發現戒指內環刻著一個名字,林七妹。這林七妹莫不是這戒指主人?她的戒指怎么會在河里?梧桐鎮里也沒有叫林七妹的啊?
正納悶,一抬頭看見了殘破的空蕩蕩的橋,沒了熟悉的鐵路。
鐵路!忽然想到,這林七妹會不會是七奶奶講的在火車上跳河的女人?這一想不要緊,渾身一個哆嗦丟下戒指拔腿往家跑?耳朵里灌滿了風聲。可這女人跳河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這戒指怎么還會在梧桐河里?早就沖到十萬八千里了。又哆哆嗦嗦回到大柳樹下拾起戒指,一屁股坐到了土丘上。
這個夏天天格外的熱,毒太陽無情的照在大地上升起一團團霧氣。平時恬燥的蟬也大多斷了聲,只有斷斷續續微弱的鳴叫標示著夏天的無聊。幾只麻雀在柳樹枝頭爭著個新鮮麥粒。遠處的山都罩著一層淺霧,一座連著一座,綿延不絕的環繞著梧桐鎮。
七奶奶就是在這個夏天死的。她活了一百零一歲年。
七奶奶死的那天,天氣格外的熱,好像所有的陽光都到了梧桐鎮。我發現我所喜歡的夏日陽光此時充滿了頹靡氣息,是死亡來臨的不安。
我早上去七奶奶家給她送我娘蒸的饅頭的時候,她還我說話。她說了一句令我很疑惑的話——孩子啊,以后就不要給奶奶送吃的了。
我知道七奶奶無兒無女,也不是梧桐鎮本地人。不知什么時候逃荒到這兒,也在梧桐鎮住了幾十年了,獨門獨戶的住在南山下,少與鎮里的人來往,也沒人知道七奶奶姓甚名誰。
這幾十年她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也沒尋個伴兒。
聽鎮里的人說,七奶奶剛到鎮子里來的時候年輕漂亮,卻始終一個人生活。鎮里的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她硬是不同意,只是說有了婆家了,可那個婆家幾十年都沒有人見過。七奶奶年輕的時候每天都坐在梧桐河邊,只是靜靜的看著鐵路,一言不發一坐就是一天。這個習慣也延續了幾十年。
七奶奶住在南山下,在我家的后面,離得相對其他人是比較近的。七奶奶現在年邁體衰,前些年下雨的時候出門找那條陪了她十多年的白貓摔了一跤,以后行動就不靈便了。娘說她挺可憐的,一把年紀了孤苦伶仃,以后多幫襯幫襯。以后娘不管做什么飯,總是留一個人的分量讓我送給七奶奶,七奶奶開始很反感外人去他家,后來知道我們的好心后就接受了我,只允許我一個人去。
后來的她就把我當成了唯一的親人,給我講清朝的故事,還有清朝時候的外國,還有和她爹娘住在一個豪華大院里的故事,當然還有梧桐鎮鐵路的故事。
我說講講您男人的故事吧。七奶奶沒有說話,喝令我出去。七奶奶發火了。
而現在躺在床上看著我的七奶奶卻講出這樣的話,讓我不要來了。七奶奶沒有吃那天的饅頭,她死的時候饅頭已經涼了。
七奶奶在我把端來饅頭放在桌上時,在她的黑色檀木匣子里拿出了一樣東西,是個戒指。當我看到那個戒指時我顫抖了一下,那個戒指和我在水底撿的一模一樣。
七奶奶說,其實這個戒指原來是一對的,只是后來那個遺失了。現在這個給你,還能賣個好價錢。
我沒有接,我想起那枚戒指上的名字,我說,七奶奶,你是不是叫林七妹。
七奶奶手上的戒指在我吐出那個名字后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七奶奶睜大了眼睛,你……你撿到了那個戒指?
我說,是在梧桐河底撿到的。
七奶奶說,你拿來給我看一下。
我在身上的口袋中找到了那枚戒指,它被磨得閃閃發亮。
七奶奶是在看到那枚戒指后死的。
她拿著戒指仔仔細細摩挲著,當她看到戒指內環的字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情緒。
七奶奶這種奇異的眼神持續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里她沒有眨眼睛。然后抬起頭看了看另一枚戒指,口吐鮮血。一股一股的鮮血從七奶奶嘴里涌出來,染紅了鋪的床單。鮮血濺在地上,地上就開滿了一朵一朵的大紅花,妖艷奪目,迅速枯萎。
我只是呆呆的看著她,看著那些汩汩流出的鮮血,看著滿地枯萎的妖艷奪目的大紅花。七奶奶看著我,用力把手里的戒指塞到我手里,說埋在鐵路旁。
我說,好。七奶奶看我的眼神就在那一刻渙散了。
她看著我,卻又像在看這窗外,看著窗外的鐵路,看著我手里沾滿鮮血的戒指。我不知道她到底看著哪里,我也不知道其實她在那時已經死了。她看著的是自己。
我很想問問她為什么來到梧桐鎮,為什么隱姓埋名幾十年,為什么死于一枚戒指。
而她卻再也不能回答我了。可是我卻發現她已經回答我了,她在背后的床單上用血寫了一個大大的“情”字,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最端莊的字。那是七奶奶的字。
七奶奶是在告訴我,人為了一個“情”字,生來就走向死亡。
可是我一點都不明白,也許是時間不夠吧,畢竟七奶奶是用了一百零一年才明白的,等我一百零一歲的時候大概就明白了。
我猜七奶奶年輕時一定經歷了不為人知的故事,一個關于“情”字的故事。那些故事在七奶奶心中積壓了幾十年也沒有說出來,現在也不得而知。她的故事和她的一百零一年都和她一起被安葬。
七奶奶寫了“情”字的那張床單后來被七嫂拿去洗了,那個“情”字也被洗掉了。七嫂說原本以為血跡很難洗,沒想到在梧桐河里輕輕一搓就洗掉了。那張床單后來被墊在七奶奶遺體下,洗的白白的,像是梧桐河邊雪白的蘆葦。
七嫂說洗的雪白象征這一生清白,也象征走時無牽無掛。我希望真的如此,七奶奶走的是無牽無掛的。就像剛來到梧桐鎮的林七妹一樣。
七奶奶住的小房子在她死后被燒掉了,那場大火燒了很久,火焰灼的我眼睛痛痛的,我覺得那火焰好像七奶奶的血啊,紅艷艷的開滿大地。鎮里的人都說那火怎么燒了那么久?一幢破舊的草房還有一些朽掉的木頭怎么可能燒那么久?
七奶奶被埋在了她房子后面的南山上,在半山腰。鎮里的人為她豎了一塊碑,只有簡單的幾句介紹。
姓名不詳,逃荒至梧桐鎮。享年一百零一歲。無子嗣。
我站在她的墳墓旁邊看了看鎮子,正好看得見那條鐵路還有梧桐河,我想,挺好的。
后來我遵守了和七奶奶的約定,把那兩枚戒指埋到了鐵路邊。
挖好坑準備放進去的時候,我又好好看了看那兩枚戒指,七奶奶給我的那枚制作簡單卻也不失精致,只是什么字也沒有。我又看了看我撿到的那枚,卻驚奇的看到林七妹三個字下面其實還有一行小字,像是被磨掉了,隱隱約約只能看見“致吾妻”三個字,好像還有一個名字,我睜大了眼睛也沒看清。
埋下后,并沒有我所期望的兩只蝴蝶翩翩起舞的景象,可幾年后我卻發現,那個埋了戒指的地方長出了兩株花。
我看的很清楚,是兩株妖艷的大紅花。
第一章《鐵路》,以后都是詩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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