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抱歉我們再也回不去

　　這段路不長，也熟悉得過分。路邊的每一棵樹，每一棟建筑，季念不敢說都能叫得上名字，但是卻全都像是長在她的心里一樣，即使閉上了眼睛也能感受到它們的氣息。在這個佇立著老舊的德式建筑的路口左拐，再往前上一個小坡是一家賣紀(jì)念品的小店，而往右拐則有一家面包店，還堅持做著似乎還是上世紀(jì)產(chǎn)物的果醬餡面包，它幾乎提供了大多數(shù)學(xué)生高中三年的早餐。再往前走幾步是一個小公園，那時候地上還沒有鋪上斑駁的鵝卵石，也沒有那一尊著名劇作家的雕像，放學(xué)總有幾對小情侶坐在長椅上或躲在樹后互訴衷腸，公園里以前還有一個賣棉花糖的老頭子，如果是女生過去買還會特別關(guān)照，給做的大一些——這是通往他們的高中的路，顧壹曾經(jīng)騎著自行車載著她走過許多遍。顧壹的車卻沒有隨著她的思緒走走停停，而是繼續(xù)往前駛?cè)ァ?/p>

　　季念搖下車窗有些貪婪地任風(fēng)刮亂了她精心打理好的長發(fā)，屬于成人社會的那種浮夸市儈被海風(fēng)一吹都散盡了，那種明快的屬于海洋的味道，在她上學(xué)的時候從未被她所流連。她不再走這條路，也是因為心里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她篤定自己這一輩子不會再走，也篤定自己一輩子也過不去，卻沒料到有一天她心里釋然了，頗帶些享受地路過這里，更沒想到身邊還是最初的那個人。顧壹把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仿德式建筑的紅樓已經(jīng)明顯老舊了許多，就跟他們倆一樣。今天是周三，他們來的正是上課時候，樓道里靜悄悄的，偶爾有叼著煙偷偷摸摸跑出來的高三學(xué)生，在季念看起來居然也那么可愛。

　　顯然顧壹是做過些準(zhǔn)備的，他領(lǐng)著季念去到每一個充滿回憶的角落：高一時整個級部一起在烈日下罰站的平臺，高二時大家喜歡去的乒乓球臺，還有幾個班的人揮著笤帚你追我趕的公共衛(wèi)生區(qū)，高三時貼滿大家照片的心愿墻。他回憶著當(dāng)初的模樣，說的感慨也的確動人，唯一忽略的地方是，他忘記了季念從來都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她是一個全校人眼里的怪胎。他所說的這些記憶，沒有一處可以讓她感同身受。不過她什么也沒有反駁，就是任他牽著手跟在他身后隨處轉(zhuǎn)轉(zhuǎn)，然后順從地微笑點頭，聽著下課時候來回穿梭在走廊上的高中生對他們兩個的艷羨：“真希望我們長大了之后也還能這么拉著手一起回學(xué)校來。”“那是當(dāng)然，我們還要在這拍婚紗照呢。這個姐姐可真是幸福。”他們羨慕她，殊不知她也羨慕他們。

　　“有沒有突然很想回到過去？”顧壹顯然對自己這一天的規(guī)劃完成地十分滿意，女人的軟肋就是總是喜歡感懷過去，他相信自己的這一著棋一定沒有下錯。“還好。”女人的回答比預(yù)期中的要心不在焉許多，“我餓了。”季念很少對他提出什么要求，顧壹馬上答道：“哦？想吃點什么，川菜還是粵菜？我知道一家不錯的私房菜，不然我們過去試試。”

　　季念的心里頭卻早有另一番打算，“我想吃那家麻辣燙。”

　　天已經(jīng)有點黑了，沿海的城市到了這時候空氣中的水汽更盛，壓抑著氣氛，卻也更氤氳著一種更適合懷舊的心情。學(xué)校對面的攤子在這樣潮濕燥熱的天氣，紛紛把桌椅移到了馬路上，簡易的燈泡被懸在旁邊的樹枝上，昏黃的光迎著一張一張興奮的小臉，這所高中的校服十年間也不知道換過了幾次，現(xiàn)在這套水藍(lán)色的運動服卻沒有十年前季念他們那套純白的要好看。可無論衣服好看與否，學(xué)生還是分成那兩個陣營，竭力在校服里做些改動讓它與眾不同的，和乖乖地穿著全身校服的。季念一下子覺得自己離這樣的心情恍然已經(jīng)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連身邊的顧壹也受了影響般跟著沉默。

　　學(xué)校門口的馬路很窄，若是兩輛大車狹路相逢說不定都會造成一場交通擁堵，兩個人在無言中并肩橫穿過去，就這么短短的幾步路，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慢慢地發(fā)酵了，走到路中間時，季念的手悄悄躲進(jìn)了顧壹的手掌心，她沒有絲毫的刻意，只是覺得，此情此景，似乎就該是這樣的場面和這樣的親昵。顧壹也沒有絲毫的意外或者驚喜，只是熟稔地握緊了她的手，好像一對在一起多年的老夫老妻，眼睛看著不同的方向，心卻透過手指的體溫緊緊相接。有些習(xí)慣一旦養(yǎng)成，就算以為改掉了，還是會在某個沒有壓抑好的瞬間沸反盈天。

　　十年過去，麻辣燙的紅棚子也換成了綠棚子，當(dāng)年在這幫忙的店主的小閨女也已經(jīng)不再含羞寡言，而是潑辣地和她媽媽一樣帶上油浸浸的圍裙成了真正的主人。季念和顧壹面對面坐著，麻辣燙升騰起來的白氣兒氤氳在兩人的中間，這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對桌坐的是一對穿著校服的小情侶，老板剛把碗端上來，男生就把女生的那只拖到自己的跟前，豪氣十足地挑著碗里的香菜，嘴里卻還洋裝不滿故意埋怨著：“你看看你，毛病真多，不吃這不吃那的，連香菜都不吃，每回都得我給你挑出來。”季念突然笑了，低下頭拿起筷子揀起了自己碗里的香菜。“哎，你不吃香菜啊？”顧壹愣了一下，馬上反應(yīng)過來把季念的那只碗拖到跟前，也學(xué)著旁邊那個男生的樣子，仔細(xì)地低頭把香菜一片一片挑了出來。季念感覺到自己的心里在發(fā)顫，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同樣的地點，她突然心動的一瞬間。碗邊的香菜葉堆成小小的一摞，顧壹把碗推回去的時候，瞧見季念正在對自己笑，這笑容絲毫不加掩飾，似乎就是為了讓他看見。亮晶晶的雙眼，彎彎的嘴唇，原本略顯艷俗的五官這時候沾染了身后陽光的誘人，他順勢把她拉到自己懷里頭，低頭親吻她，季念沒有反抗，反而溫柔地回應(yīng)著他。來往的路人沒有誰會懷疑這樣一對熱戀中的人的情難自禁，因為連正擁吻的當(dāng)事人也早就忘記了這本來就只是一場游戲。

　　有時候當(dāng)一個人很明確地知道未來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反而過程她會變得更加享受，季念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想法。她珍惜和顧壹溫存的每一天，甚至是揮霍著，相聚一刻，就歡笑著葬送那一刻，相聚一天，就歡笑著葬送那一天。

　　季念開始變得安靜，比之前話更少。顧壹說什么，她都是點點頭就算了，坐在那里靜靜地看書、化妝，好像是油畫里永遠(yuǎn)靜止的一部分一樣，那種順從的樣子，顧壹總覺得似曾相識，但又不想放任自己去把這兩個人聯(lián)想到一起。

　　有一次她躺在顧壹的懷里，男人突然問她：“季念，你現(xiàn)在愛我嗎？”“我愛你。”這個答案唐突地連季念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個想法埋伏地真好，她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卻原來只是深深地藏在了某個地方，一經(jīng)挑撥，又再一次沸反盈天。瞞得真好，連自己，都差一點瞞過去了。男人滿意地摸摸她的頭發(fā)，闔上了眼睛。

　　“那，顧壹，你現(xiàn)在……真的喜歡我嗎？就像是我當(dāng)初喜歡你那樣，哪怕一點……”她不敢像他一樣大膽地詢問愛，回答她的只有顧壹平緩的呼吸聲，原來自己是這么膽小，甚至不敢在他醒著的時候問這個問題。

　　顧壹照樣周旋在家和季念的住處中間，卻也從不對任何一方產(chǎn)生什么歉意，心也不曾虛。他好像已經(jīng)把自己分裂成兩個獨立的個體，各自自由著，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和穩(wěn)定。有時候看著孫家宜為了越來越近的婚禮忙碌，他也會想是不是她早就洞悉外面的一切，但這個想法馬上又會被自己給否定，他自詡再了解女人不過，沒有一個女人，可以這樣寬容地妥協(xié)。

　　他們都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延續(xù)下去，至少，還會再延續(xù)好長一段時間。

　　季念懷孕了。她和顧壹逛完商場回到停車場，她坐在尚未開動的車子上平靜地吐出了這個消息。她沒有想到顧壹聽到這個消息的表現(xiàn)居然是高興的，雖說他沒有跳起來，可眉眼里卻沒有一絲為難：“生下來吧，雖說我不能給你婚姻，但我保證會養(yǎng)著你和我們的孩子的。”季念低下了頭沉默了幾秒種，才又重新抬起頭看著他，語氣平和中摻雜著一份明顯的生硬：“顧壹，我憑什么給你生孩子？”“我以為你會很高興。”“你以為，憑什么什么事情都要你以為？”季念的聲音急促得歇斯底里。

　　車?yán)镌俅蜗萑胍魂噷擂蔚某聊櫼伎粗矍斑@個突然變得有些不可理喻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句話惹得她不高興。“那么你想怎么樣？”“我要拿掉他。”顧壹終于收斂了臉上那一抹玩笑般的微笑，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把車子熄了火。“季念，你很明白，我確實給不了你一個名分上的保障，但是其他的，我都可以給你。我們現(xiàn)在這樣，不是也很好嗎？”“我想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這樣說并不是要挾你向你索要點什么，正好相反，我什么都不需要。你有你該干的事情，我也有，這一個多月是很有趣的日子，但是結(jié)束之后我們也大可以直接就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對方的生活——就像十年前那樣。”

　　除了季念，誰也不會知道她的心里在那個夏天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對于一個從來不奢望愛情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女孩來說，最徹底的打擊莫過于你把愛情帶給她，讓她嘗盡甜頭，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把它全部奪走，甚至連一點念想也不留給她作為祭奠。那時候季念有厚厚的一本日記，上面記的無一例外全是關(guān)于顧壹的點點滴滴，她也不曾強求他們會有以后，只是想著，記下來，在分開的時候，至少自己還能一遍遍讀著去體驗當(dāng)初的心動。可她沒想到后來的分開居然讓她再沒有一點懷念這段感情的必要，那些話她怎么敢再去讀。她把它掖在柜子的最底層，用沉重的衣服壓住，直到五年后，她親手把這本日記扔在垃圾桶里——她沒有再看過一眼。彼時的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社會上飄蕩了兩三年后，終于沒有辦法敲開了夜總會的大門。其實也沒有什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初劃得那樣深的一道口子，也不怎么疼了，只是看見她剛才拋出那句各走各的路的時候，顧壹一剎那被刺痛的眼神，她還是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

　　她像一只刺猬，她很清楚這一點，她曾經(jīng)試著把自己最柔軟的地方留給喜歡的人卻被扎得遍體鱗傷，所以現(xiàn)在只能把自己團成一個團兒，露出最尖銳的地方，把傷害加倍還給他。

　　顧壹聽得出她的話外之音，卻又選擇性地當(dāng)做自己聽不懂一樣，“季念，當(dāng)年確實是——”她只是還對當(dāng)年的事情耿耿于懷，顧壹安慰自己，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然后松下一口氣來，這樣的話，是不是代表只要他好好認(rèn)個錯，對當(dāng)年的事情表示遺憾，就還有回還的余地。“不管怎么說，我都會去拿掉這個孩子的。顧壹，你身邊不是還有一個孫家宜嗎？”無論他怎么刻意地回避這個話題，如何掩飾那個她的存在，季念畢竟是個在夜場上混了許久的女人，她有幾次趁著顧壹洗澡偷偷瞥過幾眼孫家宜恰巧發(fā)來的訊息，幾乎全是“如果你回來的時候餓了，我做了蛋包飯放在冰箱。我先睡了，晚安。”之類的內(nèi)容。那是一種沒來由地感同身受，她很同情這個女人，就好像在同情當(dāng)初的自己一樣。

　　顧壹從季念嘴里聽到孫家宜三個字的時候，也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驚訝，就好像她理應(yīng)早就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一般。他搖下車窗，點著了一根煙，眼睛不再看季念而是看著窗外，話卻依舊是說給她聽的：“其實我和孫家宜也有過一個孩子，不過在我知道他的存在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季念沒有插話，默許他繼續(xù)說下去。“我其實一直覺得父親是個挺神圣的詞匯，我之前真的沒想過我有一天也配得上這兩個字。我以為我是不會有孩子的。”

　　“為什么后來沒了？”在季念的想象中，那個孫小姐不像是會去打掉他們的孩子的人。“因為抽煙。孫家宜剛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她的意思是想要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可我不知道，也就沒有戒煙，孩子剛一個月的時候就因為胎像不穩(wěn)流掉了。”顧壹說這段話的時候非常平靜，咂了一口煙，給季念留出一個提問的空白。可季念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靜靜地聽著，顧壹便繼續(xù)講：“當(dāng)時我真的挺恨她，也恨我自己，我還是挺想要一個孩子的。不過后來我卻發(fā)現(xiàn)我最本質(zhì)的情緒居然是萬分慶幸，就像你講的，這件事情一出，我真的發(fā)現(xiàn)還不明白愛啊什么的是什么感覺，因為我不愛孫家宜，所以如果那個孩子真的生下來了，我或許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記不記得上次我們?nèi)ル娪霸旱臅r候，后來的三四天，我都是在處理這件事情。”

　　當(dāng)時狠命給顧壹打電話的人是孫家宜的閨蜜，他趕到的時候?qū)O家宜已經(jīng)被從手術(shù)室推了出來躺在病房里。那個叫他過來的女人劈頭蓋臉地把他罵了一頓，說虧家宜對他那么好，連發(fā)生這種事都要自己扛著不讓她給顧壹打電話。他站在床邊看著蒼白著一張臉安安靜靜睡著的孫家宜，從那一刻起就確定自己一定會把她一直渴望的妻子的位置許諾給她，他很可憐她，但是同時，當(dāng)很可憐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再沒有辦法愛她。顧壹更清楚地感覺到他和孫家宜都不再有在彼此身上尋找那種感覺的權(quán)利了。

　　他在醫(yī)院里陪了孫家宜整整三天，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好到他的哥們們都贊嘆“顧壹經(jīng)過這次事兒是要跟弟妹好好過日子了”。她醒過來之后他們誰也沒有再提過那個孩子的事情，就像是那個小生命從來沒有來過一樣。他就那樣沉默著坐在她的病床前頭給她削蘋果，蘋果皮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刀口落下來，看得他心煩意亂，他倒希望她埋怨他，和他大吵一架，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說，兩個人都只能把心里的東西藏得更深，埋上一層一層的黃沙裝作自己已經(jīng)忘記。第四天孫家宜出院，他把她接回家里，轉(zhuǎn)頭就去了季念家樓底下，因為他覺得，他好像突然明白季念要的是什么，自己想弄明白的東西又是什么了。

　　季念在一邊笑了，一邊笑一邊還搖著頭：“顧壹，我真的弄不明白，既然你不愛她，又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呢？”她等待著男人的回答，可是男人并沒有給這個答案。“顧壹，那你是覺得你愛我咯？”男人同樣沒有回答。“還是說你覺得，你讓我生下來這個孩子的原因，是因為你可以保證現(xiàn)在就能是一個好父親了？”“我想也許還沒有完全準(zhǔn)備好，但我會盡力的。”“得了吧，顧壹，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呢？”季念拉開了車門，一只腳已經(jīng)邁了出去，才回過頭來又看了顧壹一眼，“再見，顧先生。”再見，顧壹，因為我愛你，我發(fā)現(xiàn)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辦法不愛你，所以不能接受一個只是“盡力”的結(jié)局。季念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留不住他，那還不如這一回讓自己先離去。

　　季念的高跟鞋聲回蕩在空曠的停車場里，漸行漸遠(yuǎn)，顧壹依舊坐在車上，也沒有要追下去的意思。

　　十年前他唐突闖入了她的生活，也就只能接受她十年后唐突地和他一刀兩斷再無音訊。顧壹也沒有再試圖去尋找過季念，也許她還住在那里，也許她后悔了還在等著顧壹先低頭送給她一個臺階，他想過很多“也許”，但再也沒有付出過行動。

　　回到家里，孫家宜依舊是那樣恬靜安穩(wěn)，她把自己小小的整個兒身體窩在落地窗前頭的沙發(fā)椅里，腿上還蓋著一張洋紅色的小毛毯，抱著一本書看的那么入神，連顧壹開門的聲音都沒有注意到。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世外桃源，沒有事情可以影響她的這種安靜，他沒見過孫家宜歇斯底里，沒見過孫家宜難過傷心，就連當(dāng)時她做完手術(shù)醒來的一瞬間，也是這樣，平靜地睜開眼睛，沖他微笑，“讓你擔(dān)心了，都是我不好。”她從來沒有像其他交往過的女孩子一樣試圖干涉過他的生活，左右過他的決定，就好像他無足輕重，甚至根本不曾進(jìn)入她的心底處。顧壹突然明白他喜歡的孫家宜的安靜，恰恰也是他最害怕她的地方，最厭惡她的地方。

　　房間里的光線并不很好，陽光透過薄薄的紗簾子透到她的側(cè)臉上，閃出一小片凈白的光暈，像是給這屋子里密不透風(fēng)的氣息撕開了一道裂縫。這長久的幾個月時間，好像一場夢境，而孫家宜正是唯一提醒她這不過僅僅是夢境的人，她沒有任何變動，依然好像嵌在這家里，是靜靜的一個部分而已。顧壹站在門口看了她整整一分鐘，才換鞋、進(jìn)屋。他繞到她的身后，伸手把孫家宜環(huán)到自己的懷里。懷里的小小人兒還是忍不住輕微顫抖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放松下來，任他把下巴抵在自己的頭上：“怎么了？”顧壹的目光落在她腿上攤著的書上，書頁上的女孩兒們都穿著純白的婚紗，笑靨如花，異常刺眼。

　　“親愛的，我想我們還是把結(jié)婚的事情緩一緩吧，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他的語氣輕柔，也足夠鄭重，在他的印象中連當(dāng)初求婚的時候他都不曾這樣收起過自己的玩世不恭。

　　房間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如果顧壹現(xiàn)在是面對著他的未婚妻，他就會看到她閉上了眼睛，臉上那種隱忍的難過表情和眼角一閃而過藏起來的晶瑩，孫家宜不動聲色地合上了自己手里的書，寫在書角邊的那句“愿意用一只黑色的鉛筆，畫一場沉默舞臺劇，舞臺再亮，也抱住你。”也被匆忙地掩埋或許再也不會被翻起。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剛剛在一起，他的事業(yè)剛剛起步，在第一個項目談妥的時候他抱著她在家里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圈，最后兩個人一起哈哈笑著倒在大床上，她當(dāng)時就想著會不會有一天，如果可以，會不會有一天，她的名字可以永遠(yuǎn)出現(xiàn)在他的后面，無論是日后他的身份如何變幻，事業(yè)再蒸蒸日上，她依然可以出現(xiàn)在他心里的特別鳴謝第一位，在屬于他的公司年會，挎著他的胳膊走上臺。他會微笑介紹說，這是我的太太，也是我最想感謝的人。這么久以來，她也并不是無欲無求，她一直等待著這一天，覺得只要相信這天會來，其他都不重要——只要篤定地相信他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會回到這里，只要他不先不要她，她就沒有什么理由先走開。

　　她一度以為，他們的一輩子也就是這副樣子，那她也很滿足了。他今天卻想逃了，甚至沒有留給她挽留或者反駁的余地。

　　顧壹伸手拉開了窗簾，天邊的云彩慢條斯理地變換著形狀，天氣預(yù)報說一場醞釀了許久的暴雨今晚將要突襲這座城市，低氣壓隔著玻璃逼向輕輕擁抱著的這對情人，也許他看到了孫家宜的脆弱就會回心轉(zhuǎn)意，可惜他沒有，“嗯。”他聽到的只有這一聲，讓他如釋重負(fù)的清清淡淡的聲音，不痛不癢，好像從來不曾沉淀著多么深厚的感情。

　　隔天孫家宜就以需要回家陪父母住一段時間搬離了這個家，走的時候也干干凈凈什么沒有留下，顧壹只發(fā)現(xiàn)了那套DVD還放在電視機邊，他無聊時隨便挑出幾集來看，看金燕西和白秀珠的藕斷絲連，還有冷清秋住的那座小樓，最后在一場大火里付之一炬，不知道為什么心疼得有些窒息。一滴液體重重地落在他的手背上，而電視中冷清秋笑著，跑著奔向坐在一片花海中的金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