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壹倚在床頭已經抽完了第二支煙,空氣中彌漫著女人的香水味,不同于平日里情人們的雅致,更不是孫家宜那特殊的茉莉清香,這種催情的麝香反而叫他有些過分著迷。他掐了煙頭伸手要把季念攬到懷里,女人卻巧妙地躲開了。男人的手有點尷尬地縮回來,又去摸床頭上的煙盒:“你還是老樣子。”多么像是八點檔的家庭倫理劇中經常出現的臺詞,從他嘴里說出來也并沒有其他的動人之處。這個從前風流迷人的少年,如今也不過是倚在床頭板上抽著煙的她的客人之一,季念忽然覺得自己好笑:她竟然在試圖和一個正在花錢睡自己的客人談過去的感情,談他們是否在感情上平等。她往被子里頭縮了縮,輕如蚊聲地“嗯”了一句。“你現在一定過得很不如意吧。”季念眼盯著白花花的被單,沒有接話,余光看見男人從床邊放著的褲子里摸出錢包,幾乎是沒有什么猶豫地掏出一沓粉紅色票子放到季念面前的被單上。
粉紅色票子放在白床單上格外扎眼,男人依舊滿足地在一邊咂著煙,季念緩慢地把手從被單里伸出來,一張,兩張,三張,四張……每一張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臉上,不過還好,耳光也只有前兩記會痛,后頭的打得多了,也就麻木了。“這,多了。”說好的價格是一千塊錢,季念把多出來的四張拿出來,遞到男人面前。“只是四百塊錢而已,你拿著花吧。”顧壹完全沒有要接過來的意思,邊說著邊站起身來開始穿自己的衣服。季念并沒有把手撤回來,還是維持著懸在半空中的姿態:“我不懂,這是什么意思?”“沒什么別的意思。”顧壹有些不耐煩了,拽著褲子回過頭來俯視著半躺在床上對這個細節糾纏不休的女人,“給你的你就拿著。”可她依舊固執地伸著胳膊,抬頭倔強地看著顧壹,兩個人就這么又堅持了半分鐘,顧壹突然笑了,不再急著離開而是坐在了床邊,手按在那四張人民幣上,卻又不肯抽回來:“為什么一定不要?”“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只要我工作應得的部分。”季念頓了一頓,又補充道,“而且,如果這是你對我之前那些事情所表達的愧疚,那就更不需要了,因為……”因為它還沒有那么廉價。不過季念還是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和他說這些又有什么用:“顧先生,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就當之前是不認識的,你今天在這里,不過是在應付一個你從夜店帶回來的小姐而已,我不相信你對每一個小姐都這么大方。”
四張人民幣被生硬地塞回了顧壹的手里,然后女人就收回了手,坐起了身子,熟練而又迅速地穿戴好衣服,剩下顧壹坐在床邊手里攥著錢沉默著不知該說點什么。“這不是施舍,更不是愧疚。”如果不是季念說起來,顧壹也許早就把中學時代的那段記憶徹底拋在了腦后,她在此時提起,反倒讓前塵往事突然那樣清晰。她和記憶里的樣子那么不一樣,那時候他只要向她招招手,稍稍地拋出一點橄欖枝,她就會來到他的身邊,可現在,她卻拒絕得沒有一點回還的余地。顧壹有些貪婪地嗅著空氣中屬于她的麝香的濃烈味道,企圖從她的眼中讀出一丁點殘留的愛意,卻發現自己完全是徒勞。“好吧,我不逼你收下。”他把錢掖回自己的褲兜里,“還有我收回剛才那句‘你還是老樣子’的話,你好像變了。”“顧先生,如果您還沒有什么別的需要的話,我就先走了。”季念好像壓根沒有去在乎他在說點什么,提上自己的包,已經走到了門邊。
“等等,季念。”女人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把手上,回頭耐著性子看向顧壹:“還有什么事兒嗎?”顧壹咧嘴笑了,眼睛彎彎的變成了兩條縫,潔白整齊的牙齒露出來,這種笑和之前應付公事一般的敷衍的笑不一樣,倒好像他中學時代,略帶著狂妄的笑容:“哎呀,季念,你真的變得有意思了——嗯——我突然發現我有點喜歡你。”“你說什么?”“我說,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季念愣在門口,一只手還放在門把手上,腳也還保持著要出門的姿勢,她不知道該對這樣一句話會以一個什么樣的表情才算合適。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嘴唇張了張,又重新閉上,又張了張,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沒有聽錯。她年少時候那么心心念念渴望得到,甚至付出了滿身力氣想要擁有和把握的東西,卻在現在,他們中間已經橫著漫長的時間鴻溝,和不可逾越的身份地位差距時,不費吹灰之力就來到了她的跟前。
“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不,不要再說了。”季念急匆匆地打斷了顧壹的話,她確實有些害怕這句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在自己的耳邊,她回過頭來拉開門,邁出去一步,卻又收回腳來補充道,“你在跟一個你需要花錢和她睡覺的女人說你喜歡她,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我覺得很可笑。顧先生,你真的懂什么叫做喜歡嗎?”高跟鞋這才蹬蹬地回響在走廊上,只留下她麝香香水的氣息留在床榻上。
回去的路上顧壹一直都在琢磨著那句話,推開家門,屋里面漆黑一片,他正想開燈,卻聽到玄關那側客廳里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唯一的亮光是電視機發出的偏白光線,孫家宜背對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只露出半個,電視上男男女女衣袂飛揚,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顧壹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黑暗中,向前面又繞了幾步,孫家宜蜷著腿懷里抱著一個靠墊,正窩在沙發上看著那部叫做《金粉世家》的電視劇,她似乎對它有著特殊的感情,這套DVD看了一遍又一遍,起初他還陪著她,到后來他幾乎都可以把劇情大體背誦了,她還是樂此不疲地繼續按著播放鍵。電視屏幕上,黑皮膚的金家闊少爺正紳士地走向那個人如其名的平民姑娘:“可以請你跟我跳支舞嗎?”冷清秋搖搖頭:“我不會跳舞。”“那可以請你跟我出去走走嗎?”“去哪兒?”“哪兒都好。”姑娘笑了,愉快地把手搭在金燕西的手背上,兩個人就在音樂聲中緩緩步出了大廳,繁華喧鬧都在身后,他們似乎就活在彼此溫潤的眼眸里,宛如一對璧人,琴瑟和御歲月靜好。從門口這個角度看不清楚孫家宜的臉,但顧壹卻聽到她輕輕抽了抽鼻子,還有從盒子里拉出紙巾的聲音,似乎是哭了。
躲在黑暗中的顧壹對于這樣低低的抽噎聲突然感到一陣尷尬的不知所措,只有清了清嗓子提醒她自己的在場。“咳咳。”聽到門口的聲音,孫家宜馬上抹了抹眼角溢出來的淚花站起身來:“你回來了。”“你怎么又在看這個?”“沒事,就是閑得無聊,又睡不著。”孫家宜拿起遙控關上了電視劇。她沒有多問為什么今天回來的比平時要早兩個小時,也沒有質疑他今天為什么帶著比平日更重的香水味道,只是聽話地順從著他,縮進他的懷抱里,若有若無地摟著他的腰。“你說,什么叫做喜歡?”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突然沒頭沒腦地聽見頭頂傳來顧壹低低的詢問聲。“嗯?”她抬頭去看,卻發現男人閉著雙眼,好像僅僅就是自言自語而已,傳來的是他平穩的呼吸聲,大概是自己聽錯了。
季念已經開始覺得自己老了,明明才二十七歲,每天起床卻可以從頭上扯下好幾根白頭發。鏡子前的鬧鐘指向六點半,不過是下午。她記得當初還在上學的時候讀過一篇劇本,內容記不清了,但有一句話卻一直就在眼前:“太陽出來了,黑暗即將過去。但太陽不是屬于我們的,我們要睡去了。”說的好像就是她這樣的人。季念的一天,往往是從下午的這個時候才剛剛開始,一直歌舞升平到明日的凌晨。她住在一個九十年代末建造的小區里,樓房都有些年久失修的味道,住的也多是和季念一樣打拼在這個大都市中下層的老百姓,突然在院子里出現一輛寶馬,已經足以讓人覺得意外。這輛車就穩穩地停在季念家的樓底下,饒是她經過的時候也忍不住多看上幾眼,“這院子里什么時候也有人認識這樣有錢人的朋友了?”卻沒想到車子居然按著囂張的喇叭跟了上來,車主戴著墨鏡從車窗探出頭來,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沖她說道:“上來。”以這樣似曾相識的霸道方式出現,自然是顧壹。
季念假裝自己沒有聽見,自顧自繼續往前走,寶馬車則繼續不急不緩跟在后頭,喇叭聲引得本來就對這車頻頻側目的人更加大了膽子看過來,交頭接耳地猜測著這個女人和車主的關系。
“顧壹,你這是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想約你去看個電影。”看到季念停在車窗前面,顧壹探出頭來摘下墨鏡,笑呵呵地抬頭看著她——那眼神好像十年前他厚著臉皮蹬著自行車,追著她不肯放手的時候,“你上次不是說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歡嗎,我想我可能確實不知道。不過我想可以試試看啊,我記得我們還沒有一起去看過電影吧。”“對不起,顧先生,我還要去上班。”他似乎沒什么變化,可季念卻著實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這算是什么,現在意識到對自己的不公和虧欠,覺得想要補償了嗎?看電影,這次不在床上談,而改到電影院了嗎?這種情侶約會的普遍模式,放到他們兩個人身上,只會讓季念覺得胸口一陣發悶。看顧壹似乎還想再說點什么,她搶著又打斷他:“還有,顧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真的沒有時間陪著你玩,我不需要你對我——”“如果我給你錢呢?”
季念的話被噎回了嗓子里。自己到了現在還在想些什么,還真是蠢得可以。這一回她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就拉開了車門坐了上去:“開車吧。”
“我就知道你會跟我走的,你不是說覺得我不懂什么叫做喜歡嗎?總要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表現一下。季念,我不是開玩笑的,我真的有點喜歡你。”不知道男人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自信滿滿。“顧壹,你有固定的女朋友嗎?”“怎么突然沒頭沒腦問這么一句——你覺得呢?”躲避開顧壹好奇的眼神,季念搖搖頭:“我覺得沒有。”“哦?為什么?”“因為我覺得你和十年前一點也沒有變。”季念的話就說到這里沒有往下繼續,而顧壹也少有地沒有接話茬。車勻速行駛在路上,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一個開著車,一個低頭擺弄著手機,維持著這種無言。
看的電影是港式喜劇片,不怎么高級的笑點,俗套的大團圓,從影片開始的第一分鐘就已經可以料想到結局,但人氣卻意外地高,幾乎座無虛席,時不時周圍就會爆發出一陣笑聲。季念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坐在電影院里了,顧壹看得似乎漫不經心,他的意圖明顯更傾向于在這黑暗中和身邊的女人度過這兩個小時,他的手機中途響過一次,他馬上按掉了并且調成靜音。接下去的時間她瞥見他的手機每隔一段時間又會亮起一次,他沒有低頭去查看信息內容,但是看見那亮光總會蹙一下眉頭。電影結束后他借故去衛生間消失了一會兒,回來后就禮貌而又匆忙地和季念告別,甚至沒有提出要送她回去而是給她攔了一輛計程車。她沒有多問,當然了,她也根本沒有多問的資格。季念坐在車里,回想起剛才顧壹眼神里帶上的一絲不經意的焦躁,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盡管已經竭力地維持,但有些東西,好像真的又和十年前有些不一樣了。“難道真的是我猜錯了?”
再次看到顧壹已經是四天后,這四天他也有打電話來給季念,季念自然是回絕他的邀請,他也就不再堅持,隨便叮囑幾句也就掛了。這樣的關系不溫不火地保持著,時常讓季念產生一種他們是一對情人的錯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根本不是。就算沒有之前那些不堪的回憶,單單是他們現在懸殊的身份,她也很明白自己不可能了。這四天里她照常在晚上七點出門去上班,一切好像又恢復了正常的運作軌道,那場并沒有任何美好記憶的電影不過就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她沒有想到下樓之后會看見顧壹正倚在他的車前抽著煙。這回他沒有戴著墨鏡,可以很清楚看到他等待時候那種不經意展露出來的不耐煩,和看見季念那瞬間的眼前一亮。“你可算出來了,我在這等了很久。”季念知道他沒有說謊,滿地的煙頭就算他不說她也看得出來:“你又過來干什么?”顧壹神秘地搖搖頭,只是拉著季念打開車門把她塞進了副駕駛座。等他自己也坐好了發動了車子,他才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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