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昨晚太過倉促忘記了關窗,本來就睡覺很輕的顧壹被這清晨四五點的涼風一拂,也就自然而然醒了。身旁躺著的女人背沖著他,一頭黑色長發看似凌亂卻又柔和地掩著她的后背,只有一整條白玉似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頭——他懊惱地扶了扶額頭,原因是他發現他甚至居然記不清這個女人的臉。每天幾乎身邊床位的香水味都大同小異,這些女人的長相,似乎也都漸漸趨同起來。可是看得多了,竟然沒有越來越深刻,反而是她們的五官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最后幾乎只剩下一個模型,嬌俏的瓜子臉,黑色的長頭發,高挑纖細的身材,大約就是這樣。
身邊的女人醒了。轉過頭來看到他倚在床頭,便湊過來在他額頭印上一個早安吻,然后從被子里頭鉆出來,非常熟練地從地上撿起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從包里倒出各種印著“雙C”標志的化妝品簡單地補好了妝容:“那么,我要走了,再見。”“不,還是我送你下去。”顧壹陪著女人走到酒店的外面,紳士地為她叫了車,并叮囑她路上小心,一切似乎都是一個稱職的男朋友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站在清晨的路邊,送他的一位又一位一夜情人離開,看她們坐著計程車消失在薄薄的晨霧中,眼睛里只留下明晃晃的車尾燈不溫不火的殘影,然后再在街邊自己抽一支煙,就好像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自己和這種生活如此契合,密不可分。只是最近,似乎一支煙也不能滿足自己,便有了第二支,第三支,到腳底落下了第三個煙頭的時候,顧壹看看時間,也該回家了。
都說“狡兔三窟”,不過只有臨近市中心的這套高檔公寓,是顧壹對外宣稱的“家”。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道,他的拖鞋被整齊地擺放在門口,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可以看見外頭陽臺上被風吹動輕輕搖擺的新晾上的衣服,沙發上的墊子似乎也都換了新的樣式,可這個家里安靜地卻像是沒有人生活一樣。
顧壹小心翼翼地推開臥室的門,平整的床上只有小小的一部分凸起,孫家宜蜷縮地像一頭小獸,規矩地躺在屬于她自己的那一半床位,再走近一些才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床頭放著厚厚一本夾了書簽的菜譜大全,顧壹略感驚訝,在他的印象中只要自己想吃什么,她總能在第一時間做出來給自己,平時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個天才的廚娘,倒沒想到她還要偷偷讀菜譜這種東西。
他隨意坐在床前,拿過菜譜翻了兩頁又擱下,他的未婚妻似乎并沒有在睡夢中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依舊呼吸安穩。孫家宜長得并不是大眾意義上的美女,頂多可以用清秀來形容,留著齊耳的短發,他總開玩笑說像是一株毛茸茸的蒲公英。當初他選擇孫家宜做結婚對象的時候,好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都覺得瞠目結舌,不斷追問到底是看上了她哪里好,“因為她多乖啊,話又少,那些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擺在外頭好看,可是放在家里,哪個男人能放心啊。”孫家宜的確很乖,顧壹尤其是喜歡看她睡覺的樣子,她的嘴角從不帶著什么隱隱的微笑,就僅僅是安安靜靜一聲不吭地閉著眼睛,連翻身都很少見。顧壹伸手幫她把睡到額前的碎發別到腦后,“這丫頭,到底怎么能每天都睡得這么安穩。”滿屋子掛的結婚照,讓他能真切感覺到“婚姻”這個詞正一點一點向自己靠近,他很好奇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那就像是一塊尚未開發的處女地,正引誘著他躍躍欲試。
總有些人是屬于黑夜的,他們信仰著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生活,也心甘情愿把時間和鈔票消費給這無樣的消磨。舞池里面肢體交纏,她們擁有相似的長腿,相似的纖腰,穿著相似的短裙,再往上看,居然也都長著相似的臉。站在夜場外的人可能永遠不會懂為什么有人覺得這里是天堂,玩不夠,走不掉,但只要他們進來試試,一定也會高呼:“確實是玩不夠,走不掉。”煙味,混著酒精的味道,還有男男女女曖昧的話語,這種氣氛燥熱得讓人發瘋,只想脫掉白天的偽裝去發瘋。當然,也有些人自詡高人一等,不喜歡和那些人攪合在一起,那些被高高的人造植物圍繞起來的半封閉區域,就是特意為這些人所預備的。
“顧,你這是真想好要結婚了?別到時候怪哥沒勸過你,婚姻可是他媽愛情的墳墓。”幾輪撲克打下來,桌上的酒也已經下了大半,顧壹的一個剛結婚不久的哥們兒蘇同北大著舌頭把他拉了過來,“你可想好了,結了婚麻煩事兒可多著呢,你看我現在被你嫂子管的,哪兒還能有這么天天歡樂滋潤的小日子。”“我是真玩膩了,結婚,這我倒是沒玩過。”蘇同北聽了這話哈哈大笑搖搖頭:“得了吧,你小子什么樣我還不明白嗎,你呀,是玩不夠,玩不夠的,只不過沒碰到新貨色就是了。你小子喜歡的丫頭,太局限,太局限了,今天哥哥帶你看看好玩的。”說著蘇同北就叫過來一個人點了幾個名字,不一會兒就跟著過來三四個妝容精致的小姐,一人身邊坐了一個。
蘇同北環視了一周,馬上就不樂意了:“這可不厚道了,安可,你這是以為燈光太暗我看不清楚誰是誰嗎,我不是剛才特意囑咐你把Doris帶過來嗎?”那個被叫做安可的看似夜場經理的人趕緊陪著笑臉說道:“您不知道,Doris這兩天一直沒來,這不給您另找了一位美女過來嗎,這位Cat也是很受歡迎的。”說著指了指顧壹身邊坐著的那個女人。顧壹這時候才定了定神仔細去看這女人的長相,眼影鼻影高光樣樣立體精致,感受都他投過來的眼神,那個Cat也回給他一個甜甜的微笑,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在兩人眼神交觸的一剎那,他沒來由地覺得那女人有一秒的驚慌和躲閃——不過就是夜場女人欲擒故縱的伎倆罷了吧,他見得多了,也就沒有多想。漂亮歸漂亮,這Cat的樣貌也就勉強就能算得上艷俗,他一看也知道大約都是用化妝品堆砌出來,但一種淡淡的熟悉感卻在他看了那女人一眼之后一直消散不去。“來,喝一杯。”顧壹為她倒滿一杯酒遞過去,“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主動和這種女人套近乎從來不是他的作風,他也想過自己混跡夜場多年也許有過一面之緣做過露水夫妻也沒什么意外,可是這感覺分明不對,好奇心驅使他想得到一個答案。女人明顯一愣,然后笑著低頭喝了一大口酒:“也許是在夢里。”顧壹跟著也笑了,把酒杯又放回桌上,也許真是自己想多了。女人拿過他沒動的酒杯,把杯里的酒勻了一些到自己的杯子里,一直到兩個酒杯里的酒量平衡,才把他的杯子放了回去——這個情境,好像自己以前也碰到過。“不對,我一定見過你。”“顧先生真的是開玩笑了——”女人倉促地又低頭去抓酒杯,不安的神色從眼角一閃而過,卻依然被捕捉到。
Cat喝完酒,依然沒有從酒瓶里去倒新酒,而是習慣性地又去端起顧壹的酒杯,把酒一點點倒進自己的酒杯里頭,一直到兩個人的酒一樣多。顧壹的腦海里,一幅畫面漸漸地清晰起來:“我記得以前上學時候我們班里頭有一個女孩兒,她也有這么一個習慣,每次接水如果我喝完了她就喜歡把她自己杯子里的勻給我,而且必須一樣多——是你?季……呃,季念?”顧壹遲疑著憑著模糊的記憶叫出這兩個字兒來,女人的手來不及往回躲已經被男人扯住,她沉默了兩秒,然后擠出了一個在顧壹看來有點慘淡的微笑:“是啊,是我。”這么好記的名字,他卻從來沒有記在過心上。她突然覺得自己悲哀,仰脖把滿滿一杯烈酒喝了個干凈。顧壹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剎那間也有點尷尬,此情此景實在不是什么相認的好場合:“我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說完也覺得有點多余,對面坐著的女人局促不安地低下了頭,顧壹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補上了一句,“那,今晚,你就跟我走吧。”
“不可能。”季念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今晚你就算不跟我走,也得跟別的男人走的。”顧壹說得一臉誠懇,話就說到這里,其中的意思留給季念去琢磨,他一個人點了一支煙,老神在在地看著前方的舞池不再說下去。不過這話,也只占了他心理的百分之四十而已,剩余的百分之六十,更多是他心中按耐不住的一種刺激——在夜場上遇到淪落風塵的舊相識,這可不是一般人能遇上的事情。如果今晚帶走了她,會發生點什么不同,是什么樣子的感覺,他想試試。換來的只是季念的沉默,顧壹正準備繼續開口,她卻又說話了:“只是老同學嗎?”顧壹本來的微笑一僵,但隨即馬上調整回之前的狀態,伸手攬過季念的肩膀湊近了她,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那么于情于理,我更不能放你走了不是嗎?”季念沒再說話,但也沒再明確的拒絕什么,到了他們散場的時候,她就很自然地被顧壹摟在懷里走出了大門。“那不是那個Cat嗎,看她平時那個清高樣子,還不就是要找個有錢的跟著走,我就說嘛,什么只陪酒不跟著走,出來做的,早晚的事兒。”往門外走的時候一些男男女女的話不時恰到好處地鉆進她的耳朵里頭,可她好像屏蔽了這些什么也聽不到,只是依靠在身邊男人的懷里頭貪婪地獲取他并不太溫暖的體溫,配合著他因為喝醉而有些粗魯的動作,即使是這樣不怎么友好的擁抱,她也已經懷念了很多年了。
十年前,夏季燥熱的高中校園,中午放學頂在頭上的大太陽,幾乎要把人烤化了,這時候還穿著長袖長褲的秋季校服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自然就成為了眾人口中議論的焦點。季念倒是一點也不介意這一點,自己本來就是他們眼中的“怪胎”了,也就不在乎再多這一項怪異的舉動。即便大家投來的眼神再不友善,她也總是把頭揚得高高的,從來不躲閃,只管自己目視前方——直到視線范圍內殺出一個程咬金來。
十七歲的顧壹幾乎可以簡單地概括為每個少女心目中比較理想的交往對象,他的長相無可挑剔,在這些女孩正稍稍對于金錢有了一點意識的時候,他殷實的家底更是給他加分不少。那個年紀的男生總是會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女生眼中是多么優秀,即使他們還不懂得如何更好地運用自己的優勢,但就是這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也能讓大批女生跟在后面前赴后繼無怨無悔。
“嘿,季念同學——”他不知道從哪兒蹦了出來,攔住了季念的去路。可眼前的女生絲毫不給他一點面子,幾乎沒有抬眼看他就在走到跟前的時候自然地繞了過去。顧壹一臉尷尬地被滯留在原地,正是中午放學的時間,門口進進出出的同學也多,免不了要把目光多在他身上停個幾秒鐘。“我說季念啊,中午跟我一起去吃好吃的吧,我知道前面新開了一家——”他快走幾步跟了上去,自顧自地和季念套著近乎,可效果依然是相同的,他在這個女生眼睛里,就是空氣。
顧壹沒再自討沒趣地追上去,看著季念慢慢走遠到看不見的地方,才恨恨地“呸”了一聲:“這怪胎,橫什么橫啊!老子還不伺候了呢!”后頭湊過來幾個看起來剛才一直躲在一邊看好戲的男生女生,其中一個哈哈笑著勾過了顧壹的脖子:“顧壹,認栽了吧?我早說了,任你縱橫情場無敵手,也拿不下這怪胎。”“是啊,顧壹,你可得愿賭服輸,我們可都還等著你請我們去三亞度假呢,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反悔。”顧壹不耐煩地把旁邊男生往一邊推了推:“你們這都是等著看我笑話呢?我可告訴你們,這三個月的期限可還剩下一個半呢,說到做到,我肯定能在剩下這一個半月把這妞兒搞到床上去。”周圍人都明顯一愣,接著是哄堂大笑:“好好好,顧公子顧少爺,我們可等著給你鬧洞房。”
自此女生季念的身旁就突然多了一個盡職盡責的護花使者,刮風時給她多帶著一件厚外套,下雨時給她多帶著一把雨傘,明明并不順路可卻一定要送她送到家門口才肯離開——即使這種送的意義,就是季念壓根不理會他,顧壹一個人自說自話地騎著自行車在幾步之遙跟著:“季念,走路多累呀,要不要上來,我送你呀。”
顧壹的耐性在一點點地被磨沒,可是他又實在不肯去承認自己這位情圣真的在這里失了手,沒辦法,只好在每次罵罵咧咧之后重新沉下心來想盡法子接近季念。眼看著三個月的期限慢慢近了,說不著急也是假話,他越來越沒心思嘻嘻哈哈跟好哥們兒們開著這件事情的玩笑,放了學就一個人往校門口走并且習慣性去尋找他的“跟蹤對象”。其實并不難找,季念的存在就像是一場臺風的風眼,旁邊的一切都被席卷一空,她坐在對面麻辣燙的鋪子里,孤零零的,低頭翻著一本小說,和旁邊三三兩兩的熱鬧好像是兩個世界。
“季念。”顧壹也已經習慣了季念對他的不理不睬,拖開旁邊的一張凳子就坐下去。女生依然入神地看著自己的書,沒有趕走他也沒有表示出任何歡迎的意思。顧壹想自然地搭幾句話,但又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正是尷尬的當口,老板這時候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顧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下意識地把碗拉到了自己的跟前,把碗里漂浮著的香菜一片片撥了出來。大概是平時觀察她成了習慣,她的習慣也就印在了腦海里,季念不吃香菜,無論是在學校門口吃一份酸辣粉還是在食堂吃一碗拉面,她都會這樣把香菜一片片揀出來。
他一邊挑著香菜一邊偷偷抬眼觀察女生的動向,卻發現她好像壓根沒有看見自己正在做什么,依舊陷在自己的世界。當他把碗推回到女生的那一邊,他似乎看到正專心看著書的她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微笑,這個笑容不像是看書時會心的流露,反而像是不經意笑給坐在對面的他看一樣。被她這么一笑,顧壹倒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我看你平時吃面啊什么都是把香菜挑出來的。”季念合上書,第一次抬起頭看向顧壹的眼睛,她總相信,人的眼睛不僅會說話,也不會騙人的。其實平靜的湖面上早有漣漪出現,只不過這次,卻像是向湖的中心拋進了一塊石子,她的心思終于蕩漾起來,幾乎聽到濺起的水花懸到半空的悅音。
季念把碗又推回兩個人的中間:“你也餓了吧,一起吃。”
“顧壹和那個怪胎季念在一起了。”在那半個月,這幾乎成了全校人口耳相傳的話題。可當事人卻好像壓根不在乎這些風言風語一樣,每天中午牽著手一起走到校外吃飯,晚上下了自習季念就坐在顧壹的車后座上一起回家,連顧壹的那些好兄弟,似乎也都承認了季念的身份,偶爾還能聽到幾聲開玩笑的“大嫂”。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了,從她的身邊冒冒失失闖進了第一個人開始,一切都開始改變了,她也開始學著打扮自己,偶爾化清淡的妝,也會在因為校服不好看在里面套上一件漂亮些的T恤一出校門就露出來。他到哪兒都帶著她,心情好時帶她去海邊吹風,快測驗時陪她在圖書館一坐就是半天,一下課他就出現在她班級的門口,一把把她撈進自己的懷里。有一次他突然不知道為什么心情極好,大半夜的叫她裹上衣服到操場來,他們擁抱著躺在草皮上,她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天上沒什么星星,地上倒是來了捉人查夜的老師,他抓起她的手就跑,一切都黑乎乎的,夜盲的她根本什么也看不見,但就是知道,跟著他就不會有錯的。她和顧壹一起干了很多那個年紀看來很瘋狂的事情,就好像一對連體嬰兒,生下來就該是天天黏在一起的。
夏天就要過去了。對于顧壹來說,他的三月期限也已經要到了審判之日,幾個哥們似乎比他還要著急,天天追問著進度發展,而他只是得意洋洋信心滿滿,不急不緩地算好了日子要在最后一天進行自己的終極計劃。
一整天悶得叫人窒息的天氣,加上一走到室外就可以清晰嗅到的空氣中彌漫的水汽,終于換來了傍晚一場傾盆大雨。夏天的雨總是可以帶著多重含義,可以是悲痛欲絕的發泄,當然也可以是爆發出一片情深意重。
季念躺在快捷酒店的大床上,身體雖然疲憊可心里卻是要溢出來的滿足,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看著顧壹,他光著身子背對著她坐在床尾抽煙,她想象著他現在的表情,顧壹那瘦削的背幾乎靜止不動,只有飄散的煙圈兒提醒著她時間的流淌,季念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再爛俗不過的想法: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停止就好了——她突然發現真的是沒有比這更貼切的描述來訴說自己的心情。一陣倉促的敲門聲就這么打擾了片刻的沉靜,顧壹站起身來套上褲子,幾乎沒有遲疑地就走過去開門,就好像是他早就預料到了這時候會有人來一樣。“等等,顧壹,我還沒——”她的后半句話生生地被門口噴射的香檳噎了回去,帶頭的幾個人她很熟悉,都是顧壹要好的朋友,每一個她都能叫上名字。“喲,顧壹,你行啊,果然咱們兄弟幾個不服氣不行,就算是這怪胎也被你哄上床了。”為首的男生抱著酒瓶沖起來,香檳淋了她一臉,季念下意識地躲進被子里頭,她不是傻瓜,在看見他們的一剎那她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小小的房間里馬上擠滿了人,他們熙熙攘攘的嘲諷聲逼得她無處遁形,但她還抱著一線希望,顧壹還沒有說話。也許……哪怕這一開始是個騙局,她也希望他這時候是真的有對她動心,只要他說一句,她就愿意忘記現在的這一切,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
“你們怎么來得這么遲啊,并不是早就把房間號發給你們了嗎,害我等了那么久。”好像一擊致命,連血都來不及流,心臟就已經被貫穿。
她無力再去氣什么悲痛什么淚流什么了,原來人的情緒到了極致就只能感覺到累而已。她死死攥著被子把自己的頭蒙在里面,把注意力全部其中在拍打著窗戶的雨點上,她聽不見,更不想聽,她也沒哭,人哭出來不過是希望被人看見,但她知道無論她再怎么哭,在這兒也不會有人出來幫她了。她只有狠狠咬著自己的下嘴唇,來把自己抽搐的嗚咽咽回肚子里頭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聲漸漸小,房間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恢復了平靜,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屋里已經沒有人了。卻絲毫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只是好像支撐她清醒的最后一絲力氣也終于被抽空了去,四肢也都不是自己的了,季念更深地陷進床墊中,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她實在是需要休息,不一會兒居然漸漸地睡了過去。
季念的生活比之前更加難熬了,如果說她之前還是一個“不敢接近的”“看起來神經有點問題的”“怪胎”,還可以靠著那種陰郁而乖戾的氣質和他們相安無事,那么現在她已經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笑柄,并且是一個可以任人踐踏的笑柄。他們變著花樣兒編出新詞兒來笑話她的愚蠢——“這怪胎還真以為顧壹就能看上她了?也不對著鏡子自己照照,再說了,顧壹又不是傻子,怎么會去找一個瘋子談戀愛?”“哎喲,可真可憐,這小瘋子還真當自己是灰姑娘了呢,嘖嘖嘖。”后來說的更加難聽,“不過就是一個被顧壹穿過的破鞋,真是缺男人啊,還倒貼到床上去了。”“看她平時那副樣子,指不定在床上怎么搔首弄姿呢!”但她卻什么也都無力反駁。其實他們說的也都沒有錯,確實是她自己異想天開太可笑了,居然以為真的會有那樣浪漫的事情降臨到自己頭上。
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想開了,可當她看到桌洞里突然出現的那一封熱情洋溢的道歉信,心里的天平又忍不住再次發生了偏斜。信上沒有署名,只是寫著一些“我真的知道錯了,一切都是我的不對,請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好好去心疼你”之類的話語,她看得小鹿亂撞,她恨自己這樣沒有骨氣,可沒辦法,她的心里就是裝著他。季念一下課就什么也不管不顧,去了顧壹所在的班級。
她的出現自然免不了眾人的一場奚落,可她都沒有去理會,撥開圍在后排他的好哥們,直接站在了他的面前:“顧壹,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周圍的人全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坐在中央的顧壹笑嘻嘻地抬頭看著她,挑了挑眉毛:“憑什么要我跟你出去,你是我什么人?”“你——你出來就是了。”顧壹依然一臉欠揍的表情,搖搖頭表示不去。季念氣急了,掏出那封信搖了搖:“你說呢。”“啊呀,我的這封信怎么跑到你那兒去了!”顧壹“蹭”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從季念手里頭抓下了那封信,一臉看似很詫異的表情,“這可是我給我的好珊珊的道歉信,昨天沒給她買冰激凌她可生我氣了呢,怎么跑你那兒去了?季念,你該不會是偷看我寫給別人的信吧,還藏起來?難道還想象成這是我寫給你的……”他一邊說一邊瞇著眼睛打量著季念,她的肩膀微微地發抖,但仍然是竭力控制著自己轉過了身子,像是剛才來的時候那樣再次撥開了哄笑的人群,往教室外頭走去。四十五分鐘,一節課有長長的四十五分鐘。在這四十五分鐘里,她把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每讀一遍都帶入了自己的名字,每讀一遍都在想像他寫下這句話的表情,讀著讀著發現自己心里還是在笑,讀著讀著突然覺得一切的委屈都不再是委屈,可一切原來都是個笑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撐著高傲的脖子走出了那間教室,原本因為聽到那些嘲諷而火辣辣得像當頭迎了幾個耳光一樣的臉頰,竟然也一點一點麻木下來,最后只剩下一副僵硬的表情,挺直了背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頭空蕩蕩,這一次終于再沒有人糾纏著追上來了。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早該如此,也理應如此。
顧壹坐在那兒笑著,看著她的背影倔強地擠出去,對于這種結果滿意極了,信當然是他故意寫的,也是故意放的——這是一出他精心導演的好戲,所有人既是觀眾也是知情的演員,而玩弄的不過就是那一個人。他喜歡看這個女生看向他的眼睛,喜歡那里頭包含的隱忍到卑微的感情。就算心里閃過一絲不忍心的念頭,也馬上就又不屑地撇了撇嘴:矯情!他最討厭這個女生的樣子,就是現在,如果她真的難受,就干脆哭個痛快,可她偏偏不哭,從來不哭,就只是硬撐著。她越是這樣他就看著越是不開心,他就偏要看看她的底線,到底在什么地方。
兩個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變成了兩條平行線。顧壹還是那個整天不醉不歸的花花公子,偶爾在走廊上撞見季念,身邊的同學總會起哄地譏諷季念幾句,而他也雖然并不幫腔,但臉上卻始終帶著一抹不屑的微笑,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擦著肩膀瀟灑地走過去。漸漸地學校里關于這件事情的傳聞也平淡了一些,季念正在心里慶幸,以為顧壹終于肯大發慈悲放過自己,可她錯了,怎么可能呢,顧壹根本就沒有打算放過她,從來沒有。
她知道自己還在喜歡著顧壹,可直到看到他又和另一個女生走在一起,才意識到自己的喜歡,已經是多么無藥可救。他從前帶她一步一步走過的海邊,他背著那個女生快活地跑過;他從前讓她坐在自行車的后座漫游校園,現在他卻把那個女生放在身前箍在懷里小心翼翼教她騎自行車;她親眼看見在食堂他為那個女生從拉面里一片一片挑出香菜,那樣細致認真的表情,她以為做不得假的,也以為只是為她一個人的。但是她又能怪誰,這把刀子,是她自己親手遞給顧壹的,是她邀請他進入自己的世界,縱容他清楚自己的每一處軟肋,好讓他把每一處刀都補得這樣又準又狠。他犀利地踐踏著她的感情,居高臨下地告訴她:我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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