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哭吧男人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柳藍一直一言不發，看著她面無表情的臉，我說：“怎么，今天不打扮打扮到李老板家里干活了？”

　　她冷冷地說：“你昨天把大少爺打成那樣，我今天怎么去？”

　　我嘿嘿一笑，也不再言語了。

　　沒想到李老板會派人來請柳藍，來的是李家的管家，一個五十歲的男子，一臉和善，說李老板讓他來看看柳藍今天怎么沒有去上班，是不是不舒服？我說：“她舒服得很，就是因為太舒服了，所以沒有去上班。”柳藍白我一眼，然后對那個管家說：“我這就過去，謝謝你張管家。”那個張管家微笑著看看柳藍，然后走了。

　　他剛走，我就說：“你真的還到李家上班？”

　　“不去，吃什么？難道你真以為你能養的了我？”

　　“我如果說不讓你去呢？”我問。

　　“那也可以，如果現在你說，你可以帶我去上海的話，我就不去了?！?/p>

　　我一言不發，看著柳藍出了家門，她走后，我一拳打在面前的桌子上，并沒有感到疼痛。

　　我沒想到劉一會送柳藍回來，那個時候的劉一已今非昔比，好像他在和日本人來往，和日本人做生意，那時他自己就有一輛車，那天他就是開著自己的車子，把柳藍送回來的。到了我家門口，柳藍下車后，還和他擺擺手，說再見。

　　“你怎么認識的他？”柳藍一進家門，我就陰沉著臉問她。

　　“回來的時候在路上碰到的，他說他也正好走這條路，就把我送回來了?！?/p>

　　“你以后離他遠點，他不是什么好東西？”我提醒她。

　　“難道你就是好東西？”柳藍問道，然后一個箭步進了臥室，開始換衣服。

　　“你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明白。”她邊穿著衣服邊說。

　　“好，不和你說這個。總之你以后離劉一遠一點就是了。”我說，“你明天還去李老板家里工作嗎？”

　　“為什么不去？”

　　“難道昨天我打了他兒子，他就沒說什么？”

　　“說了，說是他兒子不對，你打他是應該的。”

　　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其實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李老板并不喜歡他的這個大兒子，他喜歡的是他那最小的兒子。大少爺并不是大太太生的，甚至不是任何在李家的太太生的，他是個私生子。這些也都是我聽她們告訴我的?！绷{換好了衣服，接著說：“很多前年，李老板只有大太太一個老婆，可是怎么都沒有孩子，李老板一氣之下，就找了一個姨太太，可奇怪的是，自從這個姨太太進了李家的大門后，大太太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而這個姨太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頗有心計，她知道要是大太太生了孩子，她在李家的地位一定是一落千丈，處處要看人家的臉色。就在大太太生孩的那天，這位姨太太買通了接生婆，把大太太剛生下來的孩子給她看，她竟然順手把孩子活活掐死。可以說，大太太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剛剛出生的兒子被弄死的。就因為受了這個刺激，她從此以后吃齋念佛，償還自己的罪惡，她一心認為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后來事情東窗事發，李老板知道后怒不可遏，下令把他的那個姨太太趕出去，要不是看她那時身懷有孕，早就把她填井了。李老板答應過她，只要她能給他生個兒子，他會不計前嫌，把她接回來，還讓她做他的姨太太。想不到老天真的開了眼，她真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李老板得知這一消息后，喜不自禁，忙找人把孩子抱了回來。但他違背了自己當初的承諾，并沒有把那個女人接回來做他的姨太太，因為一開始他找她來，就是想借她的肚子生個孩子，壓根就沒有娶他的意思。沒過多久，那個女人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懸梁自盡了?！?/p>

　　“而這個孩子，也就是現在的大少爺，并沒有像李老板所期望的那樣茁長成長，聰明伶俐。他打小就體弱多病，長得也瘦小，倒是面目很英俊，只是臉色一直蒼白得可怕。也許是缺乏母愛的緣故，他很大才學會說話，并且常常不愿開口，生性靦腆得很，見到生人就哭，別人逗他他急忙跑到房間躲著。為此李老板沒少打罵他。他和李老板的性格迥異得難以置信，李老板暴躁剛愎，處事能力果斷迅速，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很有威嚴。而大少爺唯唯諾諾，沉默寡言，甚至有點女人味。據說三年前李老板給他討了一個媳婦，在這之前曾征求過他的意見，他只說一切都聽李老板的安排，后來那個女子就被娶進了家門?？啥捶炕T夜的時候，他卻一個人跑到柴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黎明的時候，等在門外的老婦女們打開門，準備“見紅。”但新娘子哭哭啼啼說，自己獨守空房過了一夜，一個男人都沒見著，怎么可能“有紅。”李老板義憤填膺地找到大少爺，質問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后來他才告訴李老板，他不想娶老婆。那個被他娶來的女子，沒過一年的功夫，就憔悴不堪，抑郁而終了，到死他都沒碰人家一下。再后來李老板就送他出國，留洋，一來希望他能改變自己，多鍛煉鍛煉；二來，李老板也想讓他繼承他的產業，到西方學習一下先進的管理技術，好回來子承父業。但沒曾想到，回來后，他是有所改變，可依然對做生意沒有興趣，大少爺曾當著李老板的面告訴他，說他不會走做生意這條路。他見識了西方的世界，學習了西方的知識，認識到這個國家在很多方面是有病的，而且一代一代把這種病傳承下去?！?/p>

　　“他自己有病怎么不說，還管別人的病?！蔽也逶挼?。

　　“你到底想聽不想聽？不聽拉倒，我不說了?！绷{說。

　　“想聽想聽，你還是繼續說吧?！?/p>

　　“其實大少爺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他曾對我說過，他不喜歡女人，他怕看到女人的身體。在留洋的時候，他悄悄地喜歡過一個男人，他的同學，一個洋人，后來他們同居了，住在了一起。不可想象吧？”

　　“這有什么，我們中國人也喜歡花旦。”我忍不住又插嘴。

　　“你不說話能死是吧？”

　　我徹底閉起了嘴巴。

　　“大少爺說，他和洋男子感情很好，在一起也很快活，但后來還是分手了，那個男子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他跟她走了，拋棄了他。那些日子他整天以淚洗面，傷心欲絕，差點死掉。想到身在異鄉，孤苦伶仃，還不如早日回來好。這才買了船票，漂洋過海，返回了家鄉。他說他以為自己不會再愛了，就像他討厭他的家庭一樣，但沒想到會遇到我。他說他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就感到我與眾不同，好像在哪里見過。對我的好感與日俱增。后來他才明白，那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一種母愛。想想多么不可思議，他竟然把我當成了他的母親。他說，自他出生起他就沒見過他的母親，可他一直想念她，在夢中一直思念她。他想象她的模樣，在見到我的瞬間，他詫異了，和他在夢中見到的簡直一模一樣。這些都是他鼓足勇氣對我說的，他希望我能理解。現在你知道大少爺對我的感情了吧，它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我說：“他真的應該去看醫生。”

　　“一開始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伤嬖V我，這只是一種很正常的病態，很多人都有，只是他比較嚴重點罷了，他還說有一位心里哲學家叫弗洛伊德，專門就研究過這個，還起了一個名字，叫“戀母情結。”說每個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一點?！?/p>

　　“這簡直就是在放屁，你讓他上街上試試，告訴他人你喜歡自己的娘，人家不揍扁他?！?/p>

　　“我知道這有點不可思議?？伤f這是科學，是事實，你可以不相信，但不能否認事實?！?/p>

　　“好了，我絕不相信這是事實，因為我一定不會戀上我娘的，我也不管那什么弗洛伊德，什么心里哲學家，全是胡說八道，有那功夫研究這玩意，還不如上街喝點小酒?！?/p>

　　那天柳藍不再與我爭辯，她知道說了我也不會相信，因為她自己也不相信。說男人都愛他娘，這不是妖言惑眾，該遭天譴嘛，那什么弗洛伊德應該被大卸八塊才對。

　　3

　　柳藍依然在李老板家里工作。一日她回來，急匆匆地問我：“今天你有沒有見到大少爺？”

　　“大少爺？哦，你說李方明啊，沒有見到，怎么了？”

　　“他離家出走了，李老板正在到處找他。”柳藍擔憂地說。

　　“他那么大的人了，還能丟了不成？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蔽艺f。

　　“他這是在逃婚，你知道嗎？是逃婚。”隨后柳藍就給我說起了這幾天在李家發生的事。

　　原來李老板一心想讓自己的兒子，也就是李方明接管自己的生意，子承父業，這本就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衫罘矫髌珜ψ錾獠桓信d趣，而且還口口聲聲說這個時代有病，他要革命什么的。一說“革命”二字，李老板立馬嚇得魂不附體，這可是殺頭的罪名。為了管住兒子的心，讓他能安心待在家里，李老板想是應該給兒子討個媳婦了，況且自己的歲數也不小了，和他年齡相仿的生意者都有孫子可抱了，自己也應該考慮考慮了，于是就托了關系，找了媒婆，相中了沈家小姐。而這沈家小姐，正是安娜。

　　而沈家和李家有淵源，他們的祖輩曾同朝為官，上一代在生意上也經常往來，可以說是世交，兩家子可以說是門當戶對，而且，安娜和李家的大小姐是同學，都曾留過洋，一起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安娜經常到李家玩，李老板早就喜歡安娜了，他覺得讓她做自己的兒媳婦再合適不過了。

　　于是李老板就派人到沈家提親，并且還自己親自去了一趟。沈老板接見了他，兩個生意人見面，又是老朋友，少不得要敘敘舊，然后李老板話鋒一轉，說到兒女婚嫁上。其實自大李老板一進門，沈老板就知道他此前來的目的，但既然人家沒有直說，他也不好意思開口。后來李老板說明了來意，沈老板也就自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說：“只要小娜同意，我是沒有什么意見的。你也知道，他們都是留過洋的人，不像我們那個年代，結婚大事都聽父母的，他們和我們不同，相信的是自己的眼光?？傊痪湓?，只要小娜同意，我也就無話可說。”“當然，當然，這還要看孩子的?！崩罾习暹B連點頭，很同意地說。隨后兩個生意人又敘了敘自己年輕時候婚嫁的事，都不免感慨萬千。最后李老板起身，告辭了。

　　李老板走后，沈老板就去了安娜的房間，當時安娜正坐在燈下看書，見父親進來，忙起身讓坐。沈老板進去后，告訴她剛才李伯伯來過了，然后就把李老板此行的目的對安娜說了。安娜猶豫了半天，說：“爸爸，我還小，不想那么早就結婚。”

　　沈老板說：“小娜，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媽媽死的早，我也沒有再娶其他女子，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嫁個好人家。你李伯伯家不錯。方明那孩子我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雖說小時候體弱多病，但長大以后身體很強壯了，他的長相也是一表人才，而且他和你一樣都留過洋，受過西方的教育，這樣你們也談得來。我這樣說不是逼你，爸爸是很尊重你的意見的。可爸爸老了，今天和你李伯伯聊天的時候，突然發覺我們都老了。小娜，等你嫁人了，爸爸的心愿就了了。你好好考慮考慮?！?/p>

　　沈老板走后，安娜思緒不寧，剛才看的那本書閱讀不下去了。她是知道李方明的。她和李方娟是同學，而李方娟的哥哥就是李方明，每次去找李明娟玩，她就能見到他。早在歐洲留學的時候，李方娟就曾引薦她和她的哥哥認識，她還開玩笑似的對安娜說：“真希望你是我的嫂子。”安娜對李方明的印象一般，她第一次見到他就感到他很秀氣，缺乏男子氣概。的確如爸爸說的那樣，長相英俊，但不那么陽剛，相反，她更喜歡男子氣概濃的男子?？砂材韧瑯雍芫磁謇罘矫?，因為他的博學，他好像讀過很多書，知道得很多，她樂意從他那里獲得知識。他就像是個大百科全書，什么都知道。但僅此而已，在男女感情方面，可以說她對他毫無感覺。

　　那晚李老板回家后，同樣的也找到李方明，把他去沈家提親的事告訴他了，李老板說：“小娜是個好姑娘，想必你也見過，她經常來我們家找小娟玩。人張得也漂亮，而且也和你一樣留過洋，受過高等教育。我和你沈叔叔都很希望你們能成婚，這樣兩家也是喜上加喜。趕明兒，你買些禮物，到你沈叔叔家里走動走動?！?/p>

　　李方明自然也認識安娜，在他的印象里，那是個面容俊美，非常可愛的女孩。但他僅把她當成妹妹看待，就像他對待自己妹妹一樣?？筛赣H開了口，他知道自己拂逆不得。

　　柳藍說，第二天她正在大小姐房間里打掃衛生，李方明突然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就去拉她的手。柳藍問他怎么了？他說有事情和她說。一邊回答一邊拉著她朝后花園走去。柳藍提醒他，小心被別人看到說閑話。她掙開他的手。他說不怕。柳藍說我怕。然后她又說，你先到后花園等我，我打掃完房間就過去。李方明只好先離開，走的時候他叮囑柳藍，一定要去，他在那里等到看到她為止。柳藍笑笑，心想：只是個孩子。

　　柳藍打掃完房間，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整了整衣服，并且在鏡子前面照了照，這才走了出去。來到外面，左顧右盼，見沒有人看見，才放心地朝后花園走去。

　　距離很遠就看到李方明正焦急地坐在亭子里的長凳上，看見她來，他急忙起身出來迎她。

　　“怎么了，大少爺？”柳藍問他。隨后李方明就把李老板要逼他結婚的事告訴了柳藍。

　　“怎么，你不愿意？”柳藍問。

　　“我寧愿這輩子不結婚。”李方明斬釘截鐵地說。

　　“這怎么可能，人怎么能不結婚呢，除了窮得結不起婚，誰都要結婚的呀。”

　　“為什么人非得要結婚？”李方明突然問。

　　“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這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再說，別人都結婚，你怎么能不結婚呢？”

　　“可我不想結婚，我討厭婚姻生活，我一想到和一個陌生女人過一輩子，我就感到恐懼?！崩罘矫骷尤f分地說。

　　“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人都要結婚的啊，是人就要結婚的啊，別人都結婚，別人都是這樣的……”柳藍一直在重復著。

　　“給我一個非要結婚的理由！”李方明突然變得歇斯底里，他搖晃著柳藍的身體，使勁搖晃著，“給我一個理由，給我一個必須結婚的理由！”

　　柳藍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忙說：“大少爺，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我去叫醫生？”

　　“我沒事，我很好，我只是想知道一個必須結婚的理由?！?/p>

　　柳藍想了想，說：“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算不算？在我們農村，最看重的就是要有后了，所以我們都喜歡生男孩子，幾乎家家戶戶必須有個男孩，為的就是延續香火?！?/p>

　　李方明冷笑了，他不知是在對柳藍說，還是在自言自語：“延續香火，傳宗接代，哼，哼，哼……”然后他大笑不止。

　　“你沒事吧大少爺，你這樣一驚一乍的怪嚇人的，要不要我帶你去看醫生？”柳藍驚慌地說。

　　“我沒事，我真沒事，更沒有病，病的是他們，是他們！”李方明大聲吼道。

　　然后柳藍就看到李方明慢慢地跪了下去，與此同時，他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抱著柳藍，說：“我真的不應該回來的，真的應該留在歐洲，而不是回到這里。”

　　柳藍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那樣。

　　“小藍，在這里只有你對我好，只有你。他們都在看我的笑話。他們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他們在背后都說我沒用?；蛟S他們說的對，我是真沒用吧。”李方明啜泣著說。

　　“不，大少爺，除了我，還有大小姐，她也對你很好?！绷{說。

　　“是的，你說得對，小娟對我也很好，可我總不領她的情，那是因為我嫉妒她，從小到大，我看著她可以在她媽媽的懷抱里撒嬌，耍小性子，耍小姐脾氣，父親也疼她，整天抱著她玩。而我呢，從來沒人關心過我。雖然我是大少爺，可他們都疏遠我，我甚至連我母親長什么樣都沒有見過。小藍，你是不知道這一大家子是什么樣，整一墳墓，不知埋葬過多少人。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見過多少人死在里面。而我，也將會是里面的犧牲品。”李方明啜泣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