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今絕矣（一）

　　我問你，中國古代的曲子里頭，最好聽的是哪一首？

　　對這個問題，你可能會列舉出若干首名曲作為回答。但是依我看，最好聽的，大約是《廣陵散》。

　　喜歡《廣陵散》，單是聽這曲子的名字，就讓人悠然暢想其仙風道骨，余音裊裊的風韻。然而更重要的原因，這是一首今人聽不到的曲子。為什么呢？大家應該都知道，因為這曲子失傳了！

　　一千多年前，那位最擅此曲的人，在臨刑之時，當著數以千計的圍觀者，彈奏此曲，聞者無不動容。然后，他從容地把琴置于地上，撂下一句話：“廣陵散于今絕矣！”

　　天上神曲，自然不能久在人間，而那最后一個懂得彈奏此曲的人，也無疑不是凡品。這個人，就是嵇康。

　　我們在上面一篇《跡窮哭返》里曾經提到，竹林七賢當中，以阮籍和嵇康最最為著名。跟阮籍相比，嵇康內心的痛苦更深，人格卻也更加竣潔，他是最能代表七賢精神氣質的一個，也是最能代表魏國正始時期士子人格的一個。我們談論兩晉南北朝的名流人物，不能不說嵇康。

　　嵇康字叔夜，譙國铚（今安徽省宿縣）人。其實嵇康祖上并不姓嵇，而是姓奚。他的祖籍在會稽上虞（今浙江省上虞市），后來奚家得罪了人，為了躲避仇家的報復，這才搬到铚縣來住。铚縣有座山，名叫嵇山，而奚家就在嵇山左近的地方安下家來，于是后來干脆就改姓嵇了。嵇康有個很出名的哥哥，名叫嵇喜。這一位，咱們在上一篇里提過，就是跑到阮籍家去吊唁，卻被阮籍狂翻白眼的那位。這個嵇喜是治國理政的一把好手，官做得也不小，可是盡管如此，他的名氣卻趕不上他弟弟嵇康。

　　對嵇康有一些的了解的人可能知道，嵇康擅長彈琴，也很會作詩作文，可是除了這些以外，他還有什么過人之處呢？這過人之處啊，要說起來，那可就多了去了。最顯著的一點，就是帥。嵇康長的，已經不是簡單的帥的問題了?！稌x書?嵇康傳》里在描述他的相貌氣度時，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蔽覀兎础稌x書》，發現魏晉這個時代的知名人物，有好多都是帥哥?！懊雷巳荩酗L儀”這樣的描述方式，在《晉書》中也并不鮮見?？墒窍瘛褒堈馒P姿”這樣的評價，可不是單單是長得帥的問題了。什么叫“鳳姿龍章”？那是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的呈露。嵇康身長八尺，折合成現在的標準，絕對是一米八多的大個兒?！妒勒f新語?容止篇》中記載了竹林七賢中山濤對嵇康的評價，道是：“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孤松之獨立，玉山之將崩”，這是何等樣的風神喲。人長得帥，個子高，還有氣質，有才華，乖乖，這樣的男人，不是活活要了那些少女少婦們的小命兒了嘛。更難得的，是嵇康“土木形骸，不自藻飾，天質自然”，這這樣的氣質，更給他平添了幾分瀟灑出塵的神仙風度。

　　嵇康之所以會這樣，或許因為已經很帥了，不需要再作什么修飾；然而依我看，更大的可能是，嵇康那樣一個人，根本就不會在意外在的修飾。掏出一面小鏡子，把自己端詳半天，伸出下嘴唇朝上吹口氣，看額前垂落的一綹頭發飄然而動，然后滿意地吹聲口哨，最后還要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瓶古龍香水，沖胳肢窩里一通狂噴，這樣的事情，嵇康是絕不去做的。

　　跟他的外表和氣質相吻合，嵇康的性格，乃是“恬靜寡欲，寬簡大度”。他讀書從來不用老師教，憑自己的興趣和毅力而“博覽群籍”。別管什么書，他讀一遍就能理解得透徹，尤其喜歡讀《老》、《莊》之類的書。其實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若不是慣讀莊老，嵇康又哪里得來那許多的瀟灑出塵之氣呢？嵇康的人才這樣出色，想要把閨女嫁給他的人可多了去了。最后，他跟魏國的宗室結了姻親，娶的是魏國沛穆王曹林的閨女長樂亭主。隨后不久，嵇康出來做官，被朝廷拜為中散大夫，這是個主掌議論政事的官職，簡稱中散，后世因此遂常稱嵇康為“嵇中散”，就跟大家習慣稱阮籍為“阮步兵”是一個道理。

　　魏末晉初，服食養性的時尚已經開始在文人士大夫們中間流行開來了。所謂“服食”呢，指的是吃藥。這里的吃藥，指的不是生病吃藥，他們服的是“五石散”。所謂“五石散”，是一種中藥散劑。它的主要成分是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此外還有一些輔料。因為性熱，服后需飲冷食散熱，故又名“寒食散”。這種藥源自東漢名醫張仲景的兩個醫方“侯氏黑散”和“紫食寒石散”，本治傷害雜病。傳統醫藥學認為這些礦物具有“益氣益精”的功效，久服輕身延年。于是有人將兩個藥方合并加減，就制成了這種“五石散”。

　　當時的人們以為，吃了五石散，可以延年益壽，精神煥發，是得道升仙的畢竟之途。其實呢，五石散里頭含有大量的汞元素，吃了以后雖然會讓人在短暫的時間內容光煥發，可是對身體的毒害也是非常嚴重的。服用五石散后，藥性發作起來，皮膚會變得非常脆弱，因此不能穿漿洗的衣服，因為衣服的質地會比較硬，穿起來會痛；同時也不能穿緊身的衣服，因為會把皮膚磨破。因此，當時最in的文人士大夫們，都要穿上寬大的衣服，拿柄麈尾，然后共相宴坐，清談玄理，那可是非常非常瀟灑的作派呢。嵇康是當時的竹林領袖、文人魁首，當然也是熱衷此道。關于魏晉名士們服食和清談的文化現象，大家可以參閱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那可實在是一篇幽默而深刻的好文章。

　　因為官事不多，在服食養生和體悟玄理之外，嵇康還常常去尋個清幽的所在，彈琴詠詩，倒也頗能自足于懷。在這種彈琴與體悟的經歷中，他靈感迸發，寫出了許多對后世有著巨大影響的藝術理論及哲學方面的著作。例如《聲無哀樂論》、《難自然好學論》、《太師箴》、《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等，都是千秋相傳的。我們在前文中提到，阮籍也善彈琴，可是阮籍的琴技跟嵇康相比，就遜色一籌了。前文已經說到，嵇康最擅長的，就是那曲《廣陵散》了。其實嵇康是能夠學會這首曲子，這里頭還有一個美妙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