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來的時候,眼前蒼白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隱約聽到一個機械般的女聲說:“編號4619已清醒。”
那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像極了學校里那個從來不茍言笑的教導主任。
我掙扎著坐起身,望見了將臉與手緊緊貼在不遠處的大玻璃窗前的父母。我有些痛苦地皺起眉頭,想要讓他們進來,卻聽到那女聲又響起來:“編號4619未痊愈,不得與外人接觸。”我像是重重地被雷擊中一般,情緒激動起來:“我得了什么病,這里又是哪里,你是誰,為什么沒有醫生和護士?我要出去!”
她仍然冷冰冰:“你不需要知道這些,只要待在這里就可以了。”停頓了一下,她又說:“編號4619,不要妄圖逃跑。”然后這個房間又重新安靜下來。那扇大玻璃窗也不知合適被從外面拉上厚厚的窗簾。我冷靜了一下,掀開被子翻下床,四處走動看了看。這個四方房間里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矮矮的床頭柜,空空蕩蕩的。純白的裝潢此刻失去了它原有的靜謐與優雅,顯得蒼白而絕望。門從外面反鎖著,我試了三次,打不開。倚著門,我也聽不見走道上有任何的說話聲,甚至腳步聲。
我能夠聽到自己均勻的呼吸。我被困在了這里。不知道什么原因。
【2】
被媽媽叫醒的時候,我還在與周公會友,不情愿地穿衣起床,潦草地刷牙洗臉之后,我幾乎是閉著眼坐到了餐桌前,啃起媽媽剛烤好的熱乎乎的面包。
那是初三的日子,為了高中而沖刺的日子。從早到晚連堂的主課,不間斷下發的卷子,幾天就更換的筆芯,連老師都喊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由于整個年級搬到了另一個校區,我們過著仿佛與世隔絕的日子。每周一象征性的升旗儀式上,我是宣布行規優秀的班級的負責人。每周的稿子上反反復復那幾句話,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老師激情澎湃的動員,走過一路的枯葉堆,發出“簌簌”的聲響。
我站在高高的主席臺上,看著下面的學生,他們穿著統一的校服,有些隨意地站成各班的隊伍,女生的劉海規矩地留在眉毛以上,男生的略長的鬢發則在被班主任勒令剪掉之后無影無蹤。他們在班主任視線的盲區內竊竊私語,聽到老師演講時的口誤,會突然爆發出一小陣騷動。
我如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快速地念完班級名單,想著這真是無聊,讓老師念一下不是一樣的么?我覺得自己那一刻毫無波瀾的聲音就像身邊那位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嚴厲的教導主任。
為數不多的副科被主課老師們瓜分光,唯一幸免的是也要計入中考成績的體育。“就像是把犯人放出來放風”我最好的朋友挽著我的手,在下樓上體育課時頗為諷刺地說道。
又是一個八百米,我繞著西校區小小的四方操場一圈一圈地跑著,四周皆是高出許多的大樓,商務樓,餐飲,賓館,好不熱鬧,學校則像是“盆地”一般被圍繞其中。學校外就是城市里的主干道,每時每刻車流不息。我抬起頭,秋末,為數不多的陽光被旁邊的高樓“分享”了大半,整個操場只有五分之一被陽光灑滿,陰冷的秋風中我跑在陰影中,漸漸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我被困在這里。我似乎知道是什么原因。
【3】
幸好床頭柜的抽屜里有一個小收音機,我鼓搗了幾下,還能用。于是,也能知道每天的日期、天氣。
收音機里的新聞播報的聲音比那個機器好聽多了。我閉著眼,躺在床上,今天的早間新聞快要開始。
突然一聲刺耳的“嗶——”讓我心頭一緊,趕緊把收音機關了。大概是又出什么毛病了?我把頻率又調了調,一扭到了底,咦,有聲音了!
“由于全球變暖加劇,北冰洋融化,加之最近地震多發,各大沿海城市人員正在組織撤離避難。尤其是環太平洋地帶。”
“昨日街上又有一名老人假裝摔倒,身穿本市一中校服的兩名學生上前攙扶,卻遭到老人掌摑,并索要賠償。幸而路口的監控錄像記錄下事發過程,兩名學生表示,今后不知道該不該再幫助。”
“開學至今已有三名學生因不堪壓力,在與家長激烈爭吵后選擇輕生。究竟是學校教育的缺失還是家長方式的錯誤亦或是孩子自身心理的偏差?”
我猛然覺得不對,這和前幾天的廣播不一樣,不再是“最新疫苗已經研制成功,專家表示最快二個月后即可面向市民,可有效防治某些疾病”,也不是“十七歲少年勇救落水兒童,事后悄悄離開并未留名”更不是“中小學或將實行一貫制,考試只評定等級不排名”。
我關掉收音機,沉默了。
已經一個星期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待在這里,但我也沒有太多疑問,那個冰冷的女聲讓我覺得可怖。但我現在坐不住了,我不知道哪個廣播是真,哪個是假,我想要出去看一看。
走到那扇門前,我深吸一口氣,嘗試著打開它。一次,兩次,三次。還是不行。我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想要轉身再躺會床上。突然也不知哪來的沖動,我懷著最后一點小小的希望,再去試著打開那扇門。第四次。
“嗒”的一聲,門開了。我聽到風的聲音。
【4】
幾乎是整天坐在那狹小的教室里。冬天的時候,靠窗的同學冷得不想開窗,教室里有股發霉的味道。被快五十個人的體溫捂熱的熱烘烘的教室里,刷著相同的題目,千篇一律的古文和翻譯。昨天和今天重疊,也知道明天將和今天重疊,沒有波瀾,也沒有轟烈,只是單調地重復著。
老師最初承諾的“晚補最晚五點三刻放哦”也被拖到了六點,開了燈也略顯昏暗的走道里,我發了瘋一樣地奔跑著,快速下了樓,沖出了學校。漆黑的夜空里,整棟教學樓的輪廓早已模糊難辨,窗口幾間教室的燈卻明亮得晃眼,我看見教室里走動著的準備理書包回家的學生,他們的側影那么渺小,卻又那么清晰。
校門外是無論三伏九寒都耐心等待孩子的家長。他們裹著厚厚的冬衣,站在黑暗里,等著自己孩子結束一天的學習,不,是結束一天在學校的學習。他們的影子被暖黃的路燈拉得好長,他們說話時呼出的白霧蒸騰出小小的暖意。
我在路口望見自己的媽媽。她的鼻子被凍得有些紅,見到我笑了笑,吸了吸鼻子,說,走吧。我心里不知為什么,突然一酸,也說,走吧。
中考進入了沖刺階段,體育中考落下帷幕之后,體育課也相應地少了幾節,我們也沒有最初的怨聲載道,開始習慣,沉默。為了準備體育考試,那個周五少有的早放學,我最好的朋友沖我眨眨眼,說,我們上學校的天臺吧。
我怔了怔,答應了。
學校除了一樓二樓作初三的教室外,三四五樓都是空置的,似乎以前是哪所小學的臨時上課地點。我和她把書包留在了教室里,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
“門會不會鎖了啊”我問她。“不會吧,聽說昨天放學有3班的人上來過。”“那么晚上來做啥”“他們美名其曰探險嘛!”
走廊盡頭那扇小小的門靜靜地合著。我忽然有些激動起來。她轉動了門把,門沒有鎖,她拉著我幾乎是跳了出去。
天臺上是樸素的水泥地,還有幾塊前幾天下雨未干的積水,邊緣處還堆著一些不知何時留下的建筑垃圾。
我站在天臺上,望著四周開闊,我能感受到夕陽的余暉的燦爛,我能感受到地面上不遠處車水馬龍的喧囂。我覺得天空很高,但是又很近。
我能聽到風的聲音。
【5】
干凈的走廊里空無一人,我有點害怕,但我不能退縮,一步一步地向盡頭走去,一路上有好多和我的房間一樣的房間,不知有人還是空置。盡頭處果然有個大門!我有點欣喜,開始小步奔跑,這些天壓抑的感覺開始慢慢從心里被驅逐。
可是當我跑出去的時候,我看到的也只是一個白色的世界。慘白的陽光和我當初醒來時的燈光一樣刺眼,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想要卷走我的余溫。我忽然停住了。
“編號4619,有五分鐘的時間讓你回來。”那個冰冷的女聲在陽光下回響,讓空氣也凝固下來。
“我想要逃出來,我不想被困在那里。”
“你管它叫‘困‘嗎?多少人可是巴不得的呢。我們給你營造的,是一個美好的、與世無爭的世界,只要你乖乖地待在那,享受就可以了。”
“營造的世界?”我的大腦里許多混亂的信息碰撞著,我仿佛明白了什么,“那收音機是假的吧,那些消息都是偽造的,只是為了讓我相信一切都很美好和諧。”
“對,至于你后來聽到的消息,是因為系統出了一些小故障,而誤讓你聽到了真實世界的真實聲音。”
見我許久沒說話,她開口道:“你也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這么多不美好,你還是愿意離開這里去接受風雨嗎?”
我握了握拳:“相比起安逸,我更喜歡真實。即使滿城風雨,我也要從這里逃出去,逃到滿城風雨里去。我不想被困在這里。”
我轉身欲走,又想起什么,轉過身說:“看你還挺有腦子的,沒看過《楚門的世界》嗎?還有,我不是編號4619,我是第一個從這里逃離的人。”
【6】
我和她在天臺的干燥處席地而坐,風把她的劉海吹成了中分,我笑她的模樣真傻,她不屑地說,我記得你剛進校剪過一次短發吧,我都差點沒認出來,那才叫傻!
我說:“對對對!我在第一次秋游的前一天晚上剪了一個短發,第二天到了學校,我同桌問我是不是走錯教室了。”
“然后你讓他去配眼鏡了對吧”她指著我哈哈大笑。“必須的”我吐吐舌頭。
“其實站在這里看外面,和站在外面看身邊,是一樣的。”她說,“我們不要總想著逃離,也許逃離了反而會懷念也說不定。”
“也許是覺得困在這里過夠了這樣無趣的生活吧。”
“雖然不是想讓你逆來順受毫無主見,但是面對現實的話還是不要那么尖銳了,看開一點吧,其實有朋友陪伴的日子還是很快樂的。”
我沒說話,遠處有疾馳而過的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我閉上眼,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過了一會兒,我對她說,走吧,剩下的日子要珍惜著過。還有兩個月就畢業了。即使離開,也要以最好的姿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冗長而復雜的夢,醒來后我只記得白晃晃的光和一個小小的收音機。
【7】
常會被回憶困住。常會被現實困住。常會想要逃離,常會覺得后悔。其實我們都一樣,各自有光芒。無論這個世界有多少的不美好與不如意,都是真實的,都是可以觸摸的到的。比起虛無縹緲的未來,我也更愿意相信現在,相信自己腳下正在走的路,那么踏實。
想起韓寒在《青春》的序言里的結束語:這里不是末路,你從不曾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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