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其實已經(jīng)成年了,但是別人都說我小,頂多七八歲。我的容貌可能可以騙過蕓蕓眾生,卻騙不過上周的那個人。
上周我殺了人。確切地說,是我?guī)蛣e人殺了人。殺人者就是那個人自己,我只不過是在背后推了一把手。那個人(或者說已經(jīng)老成精了)請求我推他下去,那誠懇的眼神幾乎讓我忘記了他有可能只是老年癡呆。然后我照做了,幸好我錄下了我和他的對話,警方才勉強(qiáng)放過我。其實這座城市的治安是很差的。
總之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個侏儒癥患者,具體高度大概不過一米三。但是沒有多少人因為這個嘲笑我,這應(yīng)該歸功于這個城市的冷漠的氛圍。剛剛說到這個城市治安很差,的確,這座重工業(yè)之城簡直一心向著為國家第二產(chǎn)業(yè)而奮斗,城中凡是有點力氣和能力的人都會被帶去參與工業(yè)生產(chǎn)。連城市本身都是完全被鋼鐵所籠罩,差不多就是暗無天日了。工作工作再工作,這座城簡直是一座圍城,所以城門上才冠冕堂皇地貼著一條橫幅:入城后,你將被困在這里。
但是還是有很多很多人愿意來這個地方,因為賺錢極其容易。出城的辦法就是你賺夠一定數(shù)量的錢。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就沒辦法參與這種工作了,也就是說,我被困在了這里。我的一生可以預(yù)見,只能呆在這么點大的城市里,沒辦法到世界各地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就這樣成長到了18歲,我自己都感嘆人生真艱難。其實我的夢想是當(dāng)個畫家,但是根本畫不出什么來啊。我想出去,我想走到那些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即使人跡罕至,然后用畫筆把他們?nèi)籍嬒聛怼?/p>
上周我碰到的那個老人真的很有意思,他一點都不像個普通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他在死之前還與我進(jìn)行了親切的交談,還送了我一份棉花糖。他似乎十分清楚我的處境,也為我的境遇感到惋惜。“我就要死了,可是我什么也幫不了你,到最后還是要你來幫我。”他和我說話的語氣簡直像個故人,可能是因為他告訴我他和我出生于同一條街的緣故。“我一身為世俗所困,但是今天終于要解脫了,真是一陣輕松。”他說。也許是漫長的歲月帶給了他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盯著我說:“你不要太執(zhí)著了,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后面也沒聽清。但他似乎把我看透了。然后我就幫他自殺了。
他所說的那條街是城里唯一有陽光直射的地方,但是很荒涼。就像那些貧民區(qū)的街道一樣落魄。哦對了,旁邊還有一個城里唯一的寺廟,也許即使在這樣城市里,人們也是需要信仰的。我在回家的時候碰到了一個人,是個乞丐。
但是我真的很難把他定義為“人”,因為他沒手沒腳,只有一個單薄的身體在風(fēng)中似乎時刻就會倒下。我想起來其實以前我看到過他,只是一直沒在意。破天荒頭一次我跟他打了招呼。(也許是因為我和他“一樣高”)他的確比我慘得多,基本什么都不能干,至于他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我也不敢去問。但是看著他就有一種很安詳?shù)母杏X,或許是因為他慈眉善目。他叫元吉,是一個很有天賦的畫家,但是沒有四肢。和他一起要飯的還有一個只有右手的殘疾人和一個瞎子,他們都是第一個乞丐的學(xué)生。由于對繪畫的高度熱情,我便也拜在了他門下。反正都是被困在這座城里無事可干的人們,相互之間能交流的東西一定也比那些冷漠的人要多的多。
用元吉的話來說,我很有天賦。就像他一樣,我很快超過了我的師兄們,現(xiàn)在我的素描和速寫能力簡直登峰造極,于是漸漸有些人來買我的畫或者讓我?guī)退麄儺嬒瘢乙不灸芫S持我的日常生活了。我總覺得我一直在進(jìn)步,這種感覺實在太妙,于是我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漸漸不同。但是有一點沒變,元吉永遠(yuǎn)是那么慈眉善目,以及那條小巷永遠(yuǎn)光明。我懶得去搞懂我的恩師的心境,也許太難以捉摸了。總之我學(xué)的很愉快,我能感受到夢想的力量一步步地在推我向前。有一天我忽然領(lǐng)悟了,這是我讀書那幾年(其實也沒讀幾年)從來沒領(lǐng)悟到的一個靈感:我為何不能去做一名設(shè)計師,這樣我就有出路了。我不敢把我的想法告訴元吉,我怕他不答應(yīng)(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實在太享受被人認(rèn)可的感覺了,比如上次,那個來買我畫的少婦,嘴角微微上揚的時候我簡直想把她奉為女神。我開始相信是金子就一定要發(fā)光,以及我一定是顆金子。所以我悄悄地往市中心的信箱里投了幾份稿。
很快就有人找到了,然后我就被帶離了那個發(fā)光的地方。我第一次進(jìn)入市中心大樓的辦公地區(q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我不以為然,徑直走到看似是boss的人之前,說:“我想當(dāng)城市重點規(guī)劃項目的設(shè)計師。”他笑笑:“你憑什么,就憑你這些設(shè)計?”頓了一頓,“不過我倒是可以答應(yīng)你。”我不太理解他什么意思,總之我順利地成為了有工作的人。我在感嘆上帝是公平的同時身上充滿了動力,為了夢想奮斗一直是令人感到興奮的,當(dāng)從事一件我真正熱愛的事情的時候,我隨時隨地都能奮不顧身。
從此我的大名開始在城內(nèi)散播,我告別了從前的生活和那條小巷。雖然城里很暗,我倒是漸漸習(xí)慣了。偶然一天下班的時候我碰到了我的舊友,也就是當(dāng)初在寺廟前的那個瞎子。他原來是個算命的,我跑過去跟他打招呼。他一下子辨認(rèn)出我的聲音,有些驚喜。由于我急著趕路他只好懇求為我粗粗算上一卦。然后他問我:“你是不是太累了?如果想要休息一下的話,我陪你。”我驚訝地?fù)u頭,他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事跡,但為什么這么說呢?我不理解,但是我很懷念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
之后我的確感受到了他所說的累,像很多人所說的那樣,我被自己的夢想困住了。我在追夢的道路上走了太久以至于到最后連夢想本身是什么都有點搞不清了。我在不久后出了城,到外面去做交流。我又看到了那條橫幅:“你將被困在這里。”我笑笑,我也不清楚我有多久沒有直視這條橫幅了,不過現(xiàn)在很好,我不再被困在這里了。但我又有點悵然若失,我覺得我被自己困住了。我好恨,費勁千辛萬苦最終還是被困住了。熬出頭的喜悅和一點點的困惑同時襲來,我有些錯亂。像有一天一個作家的長篇殺青了,在寫后記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像也沒什么好寫的”一樣,有一天一個一直努力的人突然成功了以后,發(fā)現(xiàn)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哦,原來我成功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最終發(fā)現(xiàn)我渴望的是自由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變得有些絕望。我的確游歷了很多城市,看到了無人的風(fēng)景區(qū),但是沒有想要把他們畫下來的沖動了。我本來以為等到風(fēng)景都看透,有人會陪我看細(xì)水長流。但是我錯了。我渾濁不堪的人生最終還是沒有透漏出一絲清澈。人們都說藝術(shù)家是天造的,我卻曾以為是他們造了天。
……
我最終回到了我出生的城市,我將一輩子被困在這里。我無奈地發(fā)現(xiàn)我還是最適合這里,以及,我的執(zhí)著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的未來都被壓彎了。我想起了那個老人說過的話,我不要太執(zhí)著?我不能不執(zhí)著。也許一個將死的人會以這種話作為倚老賣老的借口,但是我不能。我還是個年輕人,我還有夢想,我不能給青春留遺憾。
誰知道青春本就是遺憾的啊。
我為自己畫了一座牢房,然后堂而皇之地走了進(jìn)去。我?guī)е備D跳舞,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傷痕累累。可是人生那么苦,我只是想要點兒好風(fēng)景。
我找到那個老人的墓,然后送了一朵花上去。我碰巧看到了那個老人的兒子。如今他也快六十了,歲月催人老。他認(rèn)出了我,然后跟我打了招呼。我現(xiàn)在很出名的。我跟他說了我的故事,就像當(dāng)初那個老人一樣。他聽完以后很久沒有說話。許久,他盯著我的眼睛:“你和我父親很像。”
然后我才想起我應(yīng)該去我出生的那條街看看。自然而然地我又回到了那座寺廟,元吉還在。他對我說:“過年好。”我才想起已經(jīng)又是新年了。我很感動,至少我所牽掛的人都在,很好。我一直以為像這樣的小巷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就連乞丐也是一樣。但是元吉卻一直坐在那里,和另外兩位一起,一直坐在寺廟門口,仿佛生在那里。我有點抱歉,因為當(dāng)初的不辭而別,而且我現(xiàn)今的一切都是他帶給我的,我非常感激。他還是慈眉善目地,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他的心情。我問他:“能說說你的故事嗎?”他說好。
他說他生來就沒有雙腳,然后靠著毅力學(xué)會了畫畫,然而這樣僅僅能維持他的一般生活。他想出去,想出去到瘋。他以為他離夢想很近了,但是在一次意外里他失去了雙手。然后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他說他很感謝那次意外,至少擦亮了他的雙眼。他說:“我比你幸運。我一生中還沒有那么多顛沛流離,只有一次事故。我是被困在這里,但是我沒有負(fù)擔(dān)。”
僅僅是一瞬間,另外兩位的頭都抬起來了,他們臉上是一樣的神情。他們一直坐在這里不是沒地方去而是不想離開了。我又想到了那個老人臨死前的神情,他的眼色也是一樣的。我有點想哭,因為我終于明白了一些領(lǐng)悟起來根本就是為難人的道理。我瞬間感到我也是幸運的,因為我還年輕。為了夢想還有路可以走,但是我現(xiàn)在看清了什么才是我的夢想。我不覺得累了,因為我沒有負(fù)擔(dān)。哈,其實我想做個畫家,我現(xiàn)在有這個能力了。
那個老人最后對我說的是:“你不要太執(zhí)著了,你被困在了這里。”是的我又被困住了,但是我開始覺得至于被困在哪里大可不計,我變得有點享受了。
(這篇其實可以和初賽那篇放一起看,稍微做了點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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