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給她買了這對鷯哥,紅嘴兒黑色的身子,怪好看的。其實他們本不想買對鳥兒回來,她媽身體不好,脾氣有些暴戾,聽不得這嘰嘰喳喳的聲音。她也已經初三了,按理該是最緊張的時刻,哪來的時間養鳥遛鳥?可她不依,她的性格繼承了父母的特點,倔強固執,甚至有些病態的偏執。父母拗不過她,還是去了趟花鳥市場,拎回來這對鷯哥。
其實她從來沒養過鳥,也不會養鳥。她唯一認識的會養鳥的人是爺爺,但是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爺爺了。這倒并不是因為學習太緊張,而是爸爸和姑姑因為遺產的事情彼此都不滿意,都認為爺爺偏心,于是誰也不愿照顧爺爺,彼此推脫著。爺爺怎么會不明白,一氣之下便自己住進了養老院,說吃也不吃他們的,住也不住他們的,就當自己沒有孩子,一個人也樂得逍遙。
這些事情并沒有人告訴她,全是她自己一人慢慢揣摩出來的。
人還沒死呢,就爭著遺產了。爺爺也是活該,早知道養了這么對不孝的子女,倒真不如沒有孩子呢。她這樣想著,頗有些陰戾地在心底冷笑,一邊給這對鷯哥添上食水。爭吧爭吧,最好爭得頭破血流,反正爺爺的遺產,也到不了她的手上。
爸媽早商量著要離婚了,但連這事也瞞著她,又是因為她學業緊張,不能分心的緣故。笑話,難道他們不說,她就不會察覺到了嗎?什么愛她,都是騙人的鬼話,爸爸早有了外遇,那女人生的并不十分好看,還有幾分沒見過世面的土氣。遠不及她在相片上看到的,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不過那女人勝在年輕,身體也好,指不定還能給她添個活蹦亂跳的弟弟呢。
她知道沒有兒子一直是爸爸心里的痛。她爸頂著金融巨子的頭銜,內里卻是十分的封建。媽媽自從生養了她,似乎是傷了根本,年紀又大了,不討她爸的歡心也正常。
其實她媽又好到哪里去了呢?早幾年總是隔三差五的拜送子觀音,不也是祈望再生個白胖的兒子嗎?這又把她放到哪里去了呢?這兩年似是死了心,倒是一心一意和她爸開始糾纏離婚的財產分配和她的撫養權。其實哪是想要她的撫養權?只是想從她身上再榨她爸一筆罷了。
她都知道。只不過都不說。
所以她要養對鳥兒,頗有小小報復父母的意思。也有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因素,似乎是想和籠中的鳥兒同病相憐。
她已經被困在這里了,難道連一點念想都不許她有嗎?
說也奇怪,自從這對鳥兒到了她家,食水進得少得可憐,頗有伯夷、叔齊的風骨??伤⒉粨?,憑你多高的氣節,不過是籠中的雀兒,你難道還真能餓死不成?
左不過是對鷯哥,還能“踏破樊籠飛彩鳳,頓開鐵索走蛟龍?!辈怀桑克约旱钩3J悄媚区Q于朝陽的鳳凰自比,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
她在家的時間畢竟不多。她的學校是一流的名校,約束也是十分嚴苛,這和校長本人的教育理念脫不了關系。校長本人確有幾分清風正氣,然而在她看來這樣的人卻是迂腐不堪言的。對于她來說,在家的時候被困在至親的勾心斗角中,在學校的時候被困在學校死板的條條框框中,其實并沒有什么兩樣。
反正她已經被困在這里了,和她的那對籠中鷯哥一樣。只是鷯哥被困在了籠子里,而她究竟被困在哪里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的同學有次打趣她,清風正氣的人你不喜歡,圓通世故的人你更惡心,你到底喜歡怎么樣的人?
她回答的也快:“我不喜歡任何一種人,我喜歡我自己?!?/p>
同學碰了一鼻子灰,表情好生尷尬。而她卻還在自顧自地看書。
她并沒有朋友,她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把同學友誼看得那么重。這都是和你將來要競爭,要一決高下的人,怎么會對他們有太多好感?她這樣的不解,就像有人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么不合群一樣。
她獨來獨往慣了,鮮少感到寂寞。實在無聊了的時候,她能用腳把拖鞋高高拋起,再準確無誤地用腳接住。
連她的拖鞋都被困住了,被困在了她的腳上。
不過她現在的樂趣,已經變成了給那對鷯哥清洗,喂食。她從來不曾養過鳥,所以她不知道因為進食少得可憐,這對鷯哥的生命,正在急劇地衰竭。
她還是七竅玲瓏的心肝,一個人樂得看戲,她還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母親身體還是不好,似乎一切都沒有因為那對鷯哥的到來而改變。
唯一變了的只是她中考的日子越來越近。
其實她也不想中考,和其他人擔心自己的成績不一樣。她只是不想再換個環境,因為無論換到哪里,她終究還是被困在這里的。
可是不管她是誰,日子總是這樣過去的。你過得轟轟烈烈也好,把日子過得寡淡無味也好,這日子始終就是這樣過去的。
考完那天走出考場,她的心情簡直可以說是毫無波瀾。身旁的人在相擁而泣,而她漠然從他們身邊走過。
她并沒有想到有人會在這時叫住她,是那個曾經打趣過她的同學。他們在拍畢業照,全班的人都在,只差她一個。
她遲疑了一會,還是走過去了。她的笑容及其僵硬,可是這是她和他們四年,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笑。
她的心里忽然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她已經踏破了這座學校的樊籠,雖然她還是要進到另一座牢籠里去的,可是此刻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放松,雖然依舊是被困在這里的,可是似乎那里就不一樣了。
這些在她看來要和她競爭,要一決高下的人,在這個時刻讓她突然有種被動搖了的感覺。
懷著這樣復雜的心情,她邁出了考場的大門。父母出人意料地在門外候著她。然后輕聲告訴她,爺爺在昨天夜里,很安詳地去世了。
她的表情還是一貫冷漠,卻突然想到了爺爺也是養鳥的人。不知道他的離世,有沒有鳥兒會為他傷心。
爺爺算是終于離開了一直困著他的人世了。
她忽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她還只是個不愛笑的小女孩,那時并沒有那么多的想法,坐在爺爺花木扶疏的小院子里,肥腴輕暖的陽光照下來,爺爺把她放在膝上,給她剝了個橘子,在逗她笑。
在她愣神的時候,仿佛聽到父母在告訴她,他們離婚了。
不過她覺得這和她無關。她只想想快快地回家,快快地看到那對鷯哥,然后放走它們。它們確實被困住了,但讓它們解脫的鑰匙,掌握在她的手中。
但她回到家的時候,卻愣住了。那對鳥兒正靜靜躺在籠底,已經沒有了聲息。倒真是和伯夷、叔齊一樣,寧愿餓死也不吃她添的食水。
捧著那對再不會歌唱的鳥兒,她在想:“你們終于不被困住了,那我呢?”
其實那座牢籠一直都在,不過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候,她的心還很小,小到在牢籠里奔跑的時候,并不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后來她的心越來越大了,便覺得自己被禁錮了,覺得自己出不去了。等她到了爺爺的年紀,那顆心也會像爺爺的身材那樣漸漸再縮小,最后從那座牢籠的縫隙里,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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