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兒，否則會遲到的。”小羽好看的雙眉不耐地皺起來，嘴上催促著我快一些。

　　“知道啦。”我朝她擠擠眼睛，低頭擺弄起自己的腰帶。它緩緩束緊到讓我最舒適的狀態。又撫了撫袖子，抬頭拉起她的手。

　　“走吧。”

　　這是瑪雅年1250年，科學技術空前發達。這是一個奇跡一樣的時代，人類的潛能在經歷數千萬年的進化后已經可以開發出百分之八十，沒有災難疾病，每個人一出生就有自己的田地和頭頂的星空，會有機器自動農耕，緊接著自動紡織烹飪。人類統治著世界，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

　　我和小羽要去的，是四年一度名為【朝圣】的活動。前去參拜世界最高統治人瑪雅王。

　　我們坐在壓縮膠囊里，一毫秒的功夫就被傳送到朝圣的會場。朝圣還沒有開始，我們遇見了阿米，我的好朋友。他來得比我們還要早，正坐在一團壓縮空氣上，伸出手指很賤地逗弄旁邊的喵咪草。

　　小羽很生氣，因為她是很喜歡喵咪草的。這東西頂端長出的兩團毛茸茸的“耳朵”摸起來十分舒服，還有一張很小的“小嘴”。把魚腥花放在那個小口上，喵咪草就會把它消化掉。

　　我叫住了阿米，“欺負喵咪草是不對的！”

　　阿米看到我們，從壓縮空氣上站起來，笑盈盈的沒有一絲羞愧之情。小羽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上前把魚腥花喂給喵咪草。

　　“好兇。”阿米假裝害怕。見我懶得理他你，又無所謂地聳聳肩。

　　阿米是我在街上亂逛的時候認識的。自從壓縮膠囊的出現，已經很少有人愿意在路上腳踏實地地走一走了。我散步的時候遇見他，驚異于他竟同我一樣有這等閑情雅致，就主動和他攀談起來。阿米人是賤了點，但并不壞，很是幽默熱情，我和小羽都很喜歡他。

　　“你說，今年瑪雅王又會說些什么？”阿米用肩膀頂頂我，臉上依然是嬉皮笑臉。

　　我撇撇嘴，“我怎么知道。”

　　小羽喂完喵咪草過來挽住我的胳膊，我低頭，吻了吻她的長發。阿米做出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我和小羽都笑起來。

　　阿米沒有女孩子喜歡，我們都知道。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通過壓縮膠囊前來人越來越多，會場卻一點也不擁擠。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會場，可以輕松容納全世界的人。

　　正和阿米插科打諢，我們三人面前突然都亮起了一塊空氣投影，看到瑪雅王的容貌。這一世的瑪雅王其實已經百歲有余，只是看起來依然是四十歲出頭的樣貌。人類早就學會了如何駐顏有術。

　　“其實空氣投影在家里就可以看了，為什么一定要來會場。”阿米不情愿的聲音又響起。

　　我瞪他，“你一定要沒四年都問一遍同樣的問題？”

　　阿米又笑得沒心沒肺，“是，為了表示對瑪雅王的尊重嘛。”

　　低沉的聲線打斷了我和阿米的交談，是瑪雅王開口了。

　　“首先，十分感謝各位的到來。”

　　“我希望，接下來我無論說些什么，我的臣民們，你們都可以保持鎮定。

　　瑪雅1250年，奇跡之年。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很欣慰這樣的發展，這樣的輝煌。”

　　瑪雅王講完這些，突然就沉默了。我們面面相覷，這是一段再普通不過的開場白，卻不知道為什么，竟從瑪雅王蔚藍色的瞳孔里看出一線絕望。

　　“如果我說，這樣的文明，即將被毀滅。我的臣民們，你們能否安然接受？”

　　會場一下子喧嘩起來，小羽緊緊拉著我的手，瞪大了雙眼，“王在說什么？王在向他的臣民開玩笑？”

　　阿米臉上再沒有一分一毫的嬉皮笑臉，也愣愣地看著空氣投影。

　　瑪雅王再度開口，聲音里藏著幾不可聞的顫抖，“也許你們并不能夠相信并且接受它，但這是事實。

　　我們人類一度稱霸地球，曾憑借著高超的科學技術認為可以控制大自然。

　　但一年后會有一場特大洪水，將會改變你們對大自然的看法。

　　洪水會淹沒我們的家園，淹沒我們現在所創造出的一切。

　　沒有什么能夠避免這一場災難。人類的歷史將從洪水后被重新開始書寫。

　　也許我們會被淡忘，湮沒在這場災難里……”

　　從會場出來后，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一片灰白。我們不再坐壓縮膠囊，而是決定徒步走一段路。

　　路的兩旁邊長著許多的喵咪草，被風一吹就搖搖腦袋。小羽眼里亮晶晶的，我知道她又要哭了。

　　“這么可愛的……怎么就能消失了呢……”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安慰她，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必要安慰了。我轉頭看看阿米，他正抬頭對著藍天發呆。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視線，阿米也看向我。

　　“你覺不覺得這是一種報應？”阿米從來就沒有那么正經過。

　　“人類永遠也無法統治大自然的。

　　人類可以重新進化，可以生生不息。

　　但是像這樣的輝煌，在地球毀滅之前，再也不會重來一次了。

　　重新進化出的人類將永遠記得它的威嚴，將永遠向他臣服。

　　我們被困在大自然里，聽它擺布。

　　人類永遠都出不去了吶。”

　　人類總是有辦法茍延殘喘的。幾天以后，【諾亞方舟】計劃橫空出世。

　　【諾亞方舟】是一艘堅挺的大船，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包括即將淹沒全球的洪水。活下去的代價是，人類將在【諾亞方舟】里生息繁衍，而【諾亞方舟】永遠將在地球最深處，不會回到陸地。

　　選擇活下去的人被困在其內，永生永世。

　　“你要上【諾亞方舟】么？”我問阿米。

　　“不了。”他的聲音很慵懶，一派將生死置之度外。

　　“有區別么？”他問我。“你被困在【諾亞方舟】里，和被困在大自然里，真的有區別么？

　　人類可以一直茍延殘喘下去的。而瑪雅世紀，人類奮斗了幾千萬年終于創造出真正自由的世紀，不會再有了。大自然用一場洪水毀滅了這一切。

　　哪怕幾千萬年以后，人類的權威再一次挑戰到它的底線，那么將會再一次重蹈覆轍。

　　你被困在這里，或者你被困在【諾亞方舟】里，是一樣的。

　　那我寧愿隨著曾經的自由一起離開，只因我不愿被困在這里。”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阿米，現在只能報以沉默。許久之后，我輕聲對他說，“阿米，也許你說得對。但是小羽想要活下去。我得陪著她。沒有對和不對了，活下去再說吧。”

　　阿米笑了，不是嬉皮笑臉，是很真誠的笑。其實我一直都沒有仔細看過阿米，他有金黃色的頭發，在陽光下是會反射出淡淡的光暈來的那種華麗。他的皮膚很白，雙眼是琥珀色的，笑起來頰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如果不是像今天這樣仔細審視他，我不會發現他其實很俊美。

　　“那么，再見。祝你們好運。”他輕聲說。

　　“你也是。好運。”我也輕聲回道。

　　人類的智慧在最緊要的關頭被逼至極限的。在災難來臨前一個月，【諾亞方舟】終于宣告造成。

　　登船的時候，小羽手里捧了一把魚腥花，把路兩旁的喵咪草挨個兒喂了一遍。她彎下腰，穿著最普通的裙子。碎花棉布裙，這玩意兒已經好幾百年沒有女孩穿過了。有陽光灑在她如瀑的黑發上，說不出的美麗。

　　我抬頭瞇眼，看了看太陽。是的，這個距地球15210萬千米的天體，我將再也看不到它了。

　　空氣里傳來悠揚的鐘鳴，我拉拉小羽的手。

　　“快點兒，否則會遲到的。”我說著小羽說過的話，沒有皺眉，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嗯……”她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裙子，挽起我的胳膊。

　　我們沒有用壓縮膠囊，依然是固執的走完了這段并不算短的路程。我想用布把陽光包起來，卻是做不到。

　　【諾亞方舟】這個神奇的小世界外觀很漂亮。我們進入了它。

　　災難來的時候，【諾亞方舟】里出奇的安靜。洪水在我們的頭頂形成了一片海洋。我緊緊擁著小羽，腦子里卻回想著阿米說的話。

　　“你被困在這里，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