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219作品

　　海蓮婆婆住在高高的雪原上面，冰凍三尺的日子里，海蓮婆婆也照舊敲著木魚，一念至誠。村子外有小怪物，小怪物們活蹦亂跳，將雪地踏出一個又一個的雪印，他們三三倆倆，結隊成伴，將海蓮婆婆剛洗完的衣裳弄得一團糟。海蓮婆婆帶著慈祥的笑容，深深的皺紋千溝萬壑，隨著微笑并成一條直線，正和陽光一樣，她柔和地撫摸著小怪物們，摸著他們的尖角，摸著他們丑陋又粗糙的毛皮，摸著他們調皮的尾巴，海蓮婆婆絲毫不在意他們的起皺的疙瘩會弄痛自己的手掌。小怪物們咿咿呀呀地叫著，如同一只只小狗仔，在滿心討好主人。海蓮婆婆的微笑更加地燦爛了。

　　海蓮婆婆回到自己的小廟，將剛洗完的衣裳一一晾好，撫平褶皺并將昨晚燃盡的沉香屑輕輕揮灑在上面，灰燼如塵一點一點點綴在干凈的衣物上面，海蓮婆婆盤腿席地而坐，平心靜氣，舉起自己的手掌結成蓮花印，念起了護身咒：

　　庵，婆佛摩佛婆佛，婆佛摩佛，輸度晗……

　　三十年前，海蓮三十歲。她住在松江區的一戶普通居民樓里，日日夜夜努力上班，養活家里的孩子，小寶。小寶年紀太小，只會在海蓮的懷里哭哭鬧鬧，叫喊不停。家里的丈夫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出車禍后不幸去世，坐在車上的還有她的父母親，留下海蓮母子倆人相依為命，海蓮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但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失去家人的痛苦并沒有使海蓮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她發誓要努力養活這個小家，拮據的日子并不好過，海蓮很苦惱，早上起來幫小寶打理，從這弄到那里，忙個團團轉，海蓮中午還要外出上班，單位里的領導脾氣暴躁，自己得不到提拔就總拿海蓮出氣，即使這樣海蓮也只好忍著，她因為上班時間，只好把小寶放在鄰居家一個好心的婆婆領著，那位婆婆心地善良，不僅愿意幫海蓮帶小孩，還給小寶買了衣裳，這讓海蓮感動不已。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艱辛地過去了，海蓮雖然總是焦頭爛額，勞累不已，但是每當她看到小寶恬靜的笑臉，海蓮就覺得什么都值得。她也曾想過要放棄生活，一死忘記一切，忘記那些傷心的往事，忘記自己痛苦的經歷，忘記那些生與死的訣別，但是海蓮終究挺住了，她把一切都放下了，唯獨小寶沒有放下，為了這個孩子，她盡了自己一個女人最多的努力與付出。但是，上天不公，孩子快滿歲時就死了。

　　那天夜里，海蓮大哭了一場，哭聲傳遍整個小區，晚上的野貓再也不敢發聲。不管鄰家婆婆怎么勸喚都無濟于事，海蓮哭完了以后便開始嘔吐，仿佛在將生活的不公全部嘔吐出去。那天深夜，海蓮將自己的所有傷心的往事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鄰家的婆婆，婆婆聽后認真地看著海蓮，緩緩說道：

　　“你被困在這里？”

　　海蓮說：“什么？”

　　婆婆思考了許久，說道：“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海蓮還沒來得及搞清婆婆的意思便被婆婆整裝待發地催促啟程。

　　當機場的轟躁聲傳來時，海蓮才想起問道：“我們要去哪里？”

　　當看著窗外山巒連綿的壯觀景象時，海蓮焦急地問道：“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當藏族人民熱情地向海蓮打招呼時，海蓮近乎嘶吼般大叫：“婆婆！快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但是婆婆依舊沉默不語。這一切都來得太快，海蓮還沒弄清楚一切這一切就已全部發生，她本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但是自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起，一切都開始翻天覆地變化起來，所有的親人都死去了，然后被鄰居家的婆婆帶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海蓮想到這里，便昏死過去。

　　五天后，海蓮在一個孤僻的小寺廟中醒來，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里安靜地出奇，陽光靜靜地灑在地上，空氣中看不見灰塵，寺廟里放著木魚，堂上點燃的沉香那靜靜的煙氤氳繚繞。走出寺廟，海蓮看到了美麗的景色：遼闊的雪原上面一望無垠的云。海蓮又看到：一望無垠的云下一只只奇奇怪怪的動物。海蓮驚異地看著這一只只恐怖的東西，覺得他們并不真實，卻又真實的存在著。它們長著長長的角，紅色的毛發，兇惡的眼睛。海蓮很害怕，她找不到婆婆，也許婆婆已經丟下她，她已經被困在這里了。

　　海蓮只好回到寺廟里，在里面翻箱倒柜，她找到了許多佛經，她看見了僧人穿得袈裟，紅得她又感覺不真實，她痛苦的回想著發生過的一切，仿佛都不那么真實。寺廟的后面有一大片田地，田地里長滿了古怪的植物，紅色的紫色的，藤蔓交錯。海蓮采集了一些這里的植物，她將它們撥皮去衣，用寺廟里唯一的火坑燒熟，來勉強填飽肚子。她嘗試著念起佛經，念起六字真言，似乎這些可以讓海蓮的內心安靜，海蓮嘗試著過起安靜的生活，但是始終沒有一個人出現過，海蓮的心中還是十分擔心，外面的怪物們發出詭異難聽的聲音，讓海蓮一晚上一晚上的睡不好覺，但是海蓮始終不敢招惹這些奇怪的東西，她總覺得它們會將她吃掉！海蓮一個人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生活了五年，這五年里面，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改變，那徘徊不止的怪物還是照舊圍繞著寺廟，它們也從來不靠近寺廟一點點。

　　五年后的一個夜晚，一個喇嘛敲響了寺廟的門。喇嘛穿著樸素的衣裳，手拿一串佛珠。還沒等海蓮說什么的時候，喇嘛就開口了：

　　“你被困在這里？”

　　還沒等海蓮來得及回答的時候，喇嘛就轉身離去，海蓮急忙跑出寺廟去找找尋喇嘛，她瘋狂地跑到雪原上面，溫度驟然降低，海蓮覺得自己冷得發抖，她聽見怪物們嘴里低低地嘶吼，看見了它們如狼似虎的兇惡目光，海蓮嚇得逃回了寺廟。那天晚上，海蓮又一次大哭一場，哭聲響徹雪原，所有的怪物們也不敢發聲。

　　海蓮在這一個又一個的孤獨夜晚想了許多許多，如果當初孩子出生那一天丈夫和父母親都沒有遇難，那么她怎么會后來活得如此艱辛，小寶又怎么會因病去世，她又怎么會遇到那個把自己帶到這個奇怪地方的老婆婆呢？那么現在她過上的該是多么美好幸福的生活啊！海蓮苦思冥想著，越想越不真實，越想越奇怪。為什么婆婆把自己帶到這里之后便消失不見？為什么雪原上面會有寺廟的出現？為什么有那樣子的動物？為什么雪域上面可以種出植物？海蓮感覺自己的頭很疼。突然，一個更加不真實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困住我的是不是一個天堂？”

　　“難道我已經死了？”

　　海蓮驚恐萬分起來，但是隨后她又釋然了，她也許知道了這一切的來源。那天夜里，海蓮頌

　　起六字真言，所有的小怪物們都安靜的睡著了，它們一個個睡得昏昏沉沉，夜空上星星浮現，一顆顆如同鉆石一般耀眼。寺廟的東南角悄無聲息地長出了一棵菩提。第二天，所有的小怪物們都安靜起來，它們變得乖順起來，它們全部聽從于海蓮的使喚，這讓海蓮不可思議起來，但隨后海蓮又一次釋然了。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了五年，寺廟邊的田地里已經長滿了五顏六色的植物，它們一個個嬌艷欲滴，美麗異常芳香撲鼻，海蓮將這些可口的植物喂給怪物們吃，那些游蕩于雪原上的小怪物們也隨著海蓮去玩耍嬉戲，在那一望無垠的云朵下面，這一切不真實漸漸地變得真實起來。海蓮再也不去思考那些令她頭疼欲裂的問題，那些似乎詭異異常的記憶殘余，歲月一過，她已經忘記了那些曾經一度將她推向絕望的苦難。丈夫，父母，小寶，婆婆……

　　在海蓮在寺廟里生活的第十年的一個晚上，那個喇嘛又一次的出現了。迎面又是開口：

　　“你被困在這里？”

　　然后又一次轉身消失不見。海蓮靜靜地關上了門，也靜靜地笑了，她席地而坐，結成蓮花印，她頌起了一曲菩提之歌。

　　菩提迦耶，誰的無上正覺？祈禱永恒之美，一切只在一念紅塵間……

　　每個人都有轉世因緣，每個人都是靈通入世間，每個人都是時間，時間碎碎點點，心間，不是沉重，不是圍城，不是永別，一切經過都是風景和成全，永劫輪回，輕松面對人間，背后是云煙。

　　劫，天誅地滅。請給我一只小小蘭舟，我要靜靜苦修，渡出那人間苦海，渡出那滄桑一現。回不去的永孤島，不是我的起點；駛不達的菩提迦耶，亦不是我的緣結。

　　風，婆娑吟嘆。請給我一片青青綠葉，我要乘風遠翔，飛出那悲冥世界，飛進孩子們的心田。

　　一點一滴的純潔，是汩汩清泉；夢境中的菩提迦耶，也是我的童話世界。

　　鬼，邪泣如歌。請給我一曲冥冥苦咒，我要悲歌一曲，唱脫那三世亡魂，唱入無窮六道輪回。

　　積怨顛倒與妄想，是一念之間；乾坤里的菩提迦耶，卻超度了大千三千。

　　雨，穿石入地。請給我一墩堅堅磐石，我要輕敲入禪，潤進那慈悲丹田，潤進那宇宙之名點。

　　那黑色磐石木魚，是轉世金身；三界外的菩提迦耶，也化為一縷縷佛光。

　　一切困牢皆是自由。

　　一切苦難皆是成全。

　　你被困在這里？

　　還是你被困在這里？

　　紅塵里的，紅塵外的海蓮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