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橘園里的一棵老橘樹,臉上布滿了木刻似的褶皺。
我扎根的地方是個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沒有工廠廢氣的污染,也沒有絢爛多姿的霓虹燈;有的只是藍天白云、梯田果樹和漫長得仿佛凝滯了的時光。
現(xiàn)在,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火燒云也由緋紅轉(zhuǎn)成了絳紫。緩緩下沉的夕陽像要融化了似的,把金輝抹在了云朵的邊緣上。遠處的山岡上遍植著松柏,耀眼的光透過蔥蘢的枝葉顯得不那么刺眼,朦朦朧朧,像紗制的燈籠。
我看見你坐在田埂上,赤著腳丫,手里捻著一根狗尾巴草。秋天的狗尾巴草結(jié)了毛茸茸的花穗,撓在手心一定癢癢的。風從四面八方刮來,吹得你黝黑臉龐上的劉海兒四散飛舞,露出一雙黑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來。
這雙烏黑的大眼睛無聲地盯著絢麗而高的天空。
此時,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一
我知道,你叫火妹。算命先生說你五行缺火。橘園是你家種的,所以你經(jīng)常坐在我粗壯虬曲的樹根上念書。有一次你念語文課本,看到《故鄉(xiāng)》里的閏土也是這么起名的,心里親切極了,但又沒有人可告訴——你的父母都是莊稼人,不識字,除了在省城讀書的大哥外,其他兄弟都只上過小學。
那時,你的心里大概覺得有些沮喪。然而,你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個隱藏的聆聽者。當時我窸窸窣窣地搖動著枝椏呼應你,很可惜,你并沒有聽懂。人們都以為樹是不會說話的,事實并非如此。我們也有和你們一樣精妙的語言,只是你們聽不見而已。雖然你會跟我講你的心事,但你并不期望我能聽懂。
漆黑黝深的樹洞是我的缺陷,也是你情緒的出口。
我看見一滴淚水從你的眼角淌下。你僵直著身體坐著,肩膀卻微微抖動。你心里一定被什么東西困住了,因為你靜悄悄地坐了那么久,愁眉不展,一句話也不說。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每天放學,你都會背著書包翻過橘園的柵欄(這樣做也許是為了伸展一下筋骨,并發(fā)揮一下你作為主人不必從正門走的驕傲),沿著小徑走到我的面前,坐下來喝一口水,然后拍拍我的樹干。你給我講學校里的趣事,送你上學的小花狗,還有你那撿來的妹妹。
你告訴我,幺妹是前年的雪天揀來的,還不會說話。鄰居們說她是村口拾荒的二柄夫婦家的,他們家捉襟見肘,子女卻多,只好忍痛割愛。又知道你爹娘心腸好,一定會收留這個小女兒的。于是,這個小精靈被起名為“瑞雪”,取瑞雪兆豐年之意,自一個寒冷的雪天起,在青溪東岸的老宅里安居落戶。
有時,你講得渴了,會拿出那個色澤灰綠的行軍水壺喝一口水。那個水壺還是你那位當軍人的姥爺給的。你講起他當年奮勇抗戰(zhàn)、智退日本兵的故事常常激動地眉飛色舞。
然而現(xiàn)在,目前,當下,你并不快樂。縱使夕陽照在水面上泛起碎銀般的點點粼光,天光水影和兩岸的草木共同倒映在澄澈的水波里,像一匹白緞上點綴的錦繡——你也沒有舒展開微蹙的眉頭。雙手緊緊箍著藍底白花棉布裙包裹的小腿(這可是你最喜歡的一條裙子?。?,下頜支在膝蓋上,眼眶里噙著一滴將要墜落的淚水。
你,被困在這里。
二
“大哥……”你終于發(fā)聲了,仿佛是在喃喃自語。
你有一個好哥哥,我知道。你之所以成為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念完初中的女孩,倒不是因為家境富裕,而是因為有個很好的大哥。他原本在好心人的資助下,考上了外語學院,然而為了妹妹能繼續(xù)念書,他選擇了學費全免的礦業(yè)大學。
我記得你跟我講過“瑞雪”是怎樣被收留的。
那是一個落雪的冬天,莊稼收成不好,一家八口人沒有飯吃,只能吃地瓜。大哥把一個烤熟的大地瓜遞給二哥,二哥遞給三哥,三哥遞給四哥……這時帽檐上沾著雪珠兒的爹娘從外面進來。娘的懷里,抱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嬰,臉已被凍得通紅,“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丟在咱家門口……”。
屋里一片寂靜,幾乎連呼吸聲都歷歷可聞。大家都知道撿來一個孩子意味著什么,默默地低下頭。忽然,大哥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多一個人,多一雙筷子罷了。有苦一起吃,咱們不能丟下她不管!”他說話的時候,仿佛連空氣也跟著震動,你甚至聽見簌簌的雪花從屋檐飛落的聲音。你胸口一熱,將地瓜推到了桌子的正中央,學著他的樣子高聲說道,“大家一起分著吃吧!”
你說,那是你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甜的地瓜,雖然只有薄薄的一片。
是的,我還記得那天你向我敘述的時候臉上洋溢的光芒。欣慰的,滿足的,敬佩的神色交織在一起,熠熠生輝。你撫摸著我皴裂的皮膚,抱著我,用只有我們兩個才能聽見的聲音絮絮地說:
“我的大哥啊,他真是個英雄!……”
那時,你是微笑著的,我能感受到你臉部肌肉揚起的弧度。
三
“大哥,”你又重復了一遍,這一次顯然在哽咽,“哥……你一定有辦法的……告訴我,告訴我吧!”尾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你的鼻尖被瑟瑟秋風吹得干燥而通紅,劉海也不如平日整齊了。忽而,你站了起來,捂住肚子。太久的哭泣及寒風的折磨一定使你饑腸轆轆。你應該去田里挖個地瓜,芳香的瓜瓤會溫暖你的胃部。
可是你沒有。
背著風,你小聲啜泣,傾訴著悲傷的理由。
從你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我了解到,你考上了省城的重點高中。但是,瑞雪生了重病,連續(xù)半個月高燒不退;三哥又在工地上受傷了,欠著醫(yī)療費;父母常年勞作,都患上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家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迎著風,你站在高地上神經(jīng)質(zhì)地大喊,“讓我上學吧!”
一瞬間,我明白了你困在這里的全部理由。
今天已是新生報到的時間了,可你,還在焦急地等待。“沒有多余的錢供我念書……昨天姥姥都把枕頭里縫的九百塊拿出來了!我,我該怎么辦呢……”我清晰地看見一串串淚水從你黑水晶般的大眼睛里流淌出來,連續(xù)的,直接的。
老年人是不輕易將辛苦攢的錢用掉的,除非是遇到了急迫的窘境。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因為我也早已步入老年了?。∧贻p的時候,我開著滿樹的繁花,長著綠油油的葉子,剛健有力的樹根傳輸著源源不斷的能量。那時候,就算是最頑皮的孩子用小刀在我身上劃一道口子,吸吮我那清甜芳香的汁液,我也不會感到什么。除了些微的疼痛。而如今,我以垂垂老矣,必須小心謹慎地分配每一寸營養(yǎng),維持我的健康。
看來,你們家確實出現(xiàn)了財政危機。
“大哥,你幫幫我!”你緊緊地抱著我,默念著這幾個字節(jié),好像它是一道救命符。你的睫毛顫抖著,飽滿的臉頰摩擦著我?guī)捉煽莸臉涓?,咸濕的淚水滲入到我的表皮,讓我感受到你波濤澎湃的內(nèi)心。
我的心里,情不自禁地,跟著傷感起來。
四
你曾經(jīng)跟我說,不想走和堂姐一樣的路。我不解。
盧家村只有一條公路,從遠處那彎彎曲曲的山脈上蜿蜒而下。其余皆是坑坑洼洼的田間小道。
后來我才知道,你說的是人生之路。
你說,初次見到堂姐,是大伯家的兒子娶媳婦。那天堂姐穿著尋常的藍白格子棉布衫,系著繡花圍兜,戴一副雪白的袖套,正忙著從廚房里往外端菜。新娘子笑語盈盈,從木板箱里拿出“八仙果”來請大家吃,有荸薺、菱角、板栗、長生果。你剝了一顆長生果送進嘴里,皺著眉頭問“怎么是生的?”周圍的人哄堂大笑起來。堂姐笑著附在你耳邊說:“傻瓜,這是早生貴子的意思嘛!”你的臉因?qū)擂味鴿q得通紅。卻記得,那時候的她,星眸溢彩,鶯聲嬌俏,粉紅的臉頰上掛著俏皮的神色,整個人像一朵生機盎然的杜鵑。。
可不到兩年時間,她已嫁作人婦。你去看她時,她穿正蹲在搓衣板前洗衣服。削春蔥的十指變得青筋畢露,和膩滿油漬的袖套一起,浸在劣質(zhì)洗衣粉的臉盆里,泛著進灰白的泡沫。她洗得那樣專注,一縷黑發(fā)被汗水粘濕在前額上也沒有伸手去撩。屋里的嬰兒哇哇大哭,她又匆忙揩了手,說聲“抱歉”,進去給孩子喂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碧媒愕拿纸写禾?,應當是個很好的妻子。你還說,姥姥曾將一只鋪著紅絲絨的小盒子拿出來給你看,里面有一只赤金戒指,刻著“民國十八年”的字樣。
“這是祖輩傳下來的寶貝,以后就留給她了?!崩牙研χ?,飽含風霜的臉很是慈祥,像風干的紅棗。
但你說你感到懼怕。堂姐的變化讓你覺得出嫁前的女孩像新鮮多汁的水果,結(jié)婚以后卻變成了干癟的果脯。三十年后,堂姐會變成什么樣子?興許是現(xiàn)在的姥姥,在昏黃的燈光下用溝壑叢生的手納布鞋。佝僂著背。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蹦隳钪鴷系脑娫~,眼里盛滿了忽濃忽淡的憂傷。你說,在盧家村,連人也是相似的。只有那一泓從山峰上綿延而下的溪水,永遠清澈,永遠年輕。它叮叮咚咚地走過一年四季,不急不緩,淌著,淌著,汩汩地淌著。
五
不知不覺,你已靠著我的枝干睡著了。講累了,想累了,睡一覺是好事。
也許醒來的時候,晨曦微露,泛著魚肚白的天邊剛好現(xiàn)出第一縷陽光。那時你的頭腦會無比得清醒?!讹h》里的斯嘉麗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晴朗的天空,明媚的朝陽,會讓你對生活煥發(fā)出全新的熱情。舒爽的晨風會激發(fā)你敏捷的頭腦,思考出解決問題的方案。
我看到遠遠地走來一個人影,高高瘦瘦,模樣好像是你的大哥。他一定是來尋你的。近了,他正揮舞著手中的表格大聲喊你的名字。也許,他已幫你申請了助學金,要不然怎會那么高興!
“哎,這孩子,也不怕著涼?!彼驯砀翊нM口袋,溫柔地用臂彎抱起了你。然后蹲下身,用堅實的背將你載起。家里也許,可能,很有可能,你的母親已然燉好了一大鍋蓮藕排骨湯等著你呢。
睡吧,孩子。你頭頂?shù)奶炜?,月光如水,照耀著回家的路?/p>
我很高興你不再被困在這里。
聽,簌簌的樹葉搖動聲是我在向你告別。你會在香甜的夢里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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