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211作品

　　【一】

　　那是個無端清冷的早晨，靜默的雨滴悄悄地砸在地面，濺起一地破碎的鏡片。

　　昨夜是一場洪水的侵襲，地上橫豎躺著無數(shù)具面目猙獰的尸體。他們的表情大多扭曲著，臉上殘留著被雨水刮出的血痕，沒過深青色的眼窩。他們沒有衣服，衣服早已被不知名的洪流沖走，因而他們的身體僵直著，被巨蟲啃食出流膿的傷疤。

　　你瑟瑟發(fā)抖地縮在房頂?shù)乃苌希高^陽臺上的鋁合金窗框，看到天空仍是一片寂靜的鴿灰色。

　　你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自己究竟在水管上趴了多久。

　　已經(jīng)不想再記起昨天。成千上萬的蒼蠅從四面八方撲天漫過，巨大的聲音淹沒了樓上鉆頭的轟響，家里雪白的墻壁很快地沾染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父親和母親攥住你的衣領(lǐng)把你領(lǐng)到窗臺，依稀聽見母親聲音：“該走了。”，眼神里充滿著朝圣的渴望和信仰。于是他們打開了窗，窗外的洪流很快洶涌進(jìn)來，他們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聽不見蒼蠅的聲音了，渾濁的液體沖撞著不堪的墻壁，你開始止不住地咳嗽。起伏的波濤一次次地把你撞向天花板，父親和母親被帶出了那個狹小的窗戶，隨著無數(shù)從窗口縱身而下的人們一起，與渾濁融為一體。你艱難地爬上墻角的水管，承受著水流的沖擊，偶爾也會有陌生的尸體浮到你面前，但很快又被沖出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激烈的沖撞終于緩和。你睜開疼痛的雙眼，嗓子已經(jīng)無法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這里是安吉鎮(zhèn)，你勉強(qiáng)想起。

　　【二】

　　小魚是你的好朋友，你們形影不離。

　　她是個微胖的雙魚座女孩，齊耳短發(fā)，自然卷。厚重的近視眼鏡后面是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熱衷于換各式各樣的花邊鏡框。零星雀斑灑在塌鼻子的兩邊，嘴巴是豐潤飽滿的。你們最喜歡在第四節(jié)課下課之后，從學(xué)校廁所后面的小門溜出去，一路踢著石子，沒完沒了地聊一些沒營養(yǎng)的八卦。臨近黃昏，天空漸漸暗淡，她喜歡把粗粗的手臂塞進(jìn)你的臂彎里，摁響陌生人家的門鈴，在別人開門時再發(fā)瘋似地跑掉。她喜歡路邊的狗尾巴草，常常采一大把藏在背后，悄悄插進(jìn)花店的玫瑰花盆里。她喜歡香草味的冰激凌，喜歡粗粗的手指把冰激凌抹到你的鼻子上。她喜歡偷偷拔掉睡著的看瓜地老爺爺?shù)暮樱蚕矚g幫水果店的蘋果畫上難過的表情。

　　她總是笑著的，淺淺的梨渦躺在嘴邊。她總是喜歡在惡作劇之后飛快地跑掉，所以反應(yīng)慢半拍的你常常被人家罵得狗血淋頭，生氣的表情也會換來她淚眼汪汪的對不起。

　　你們相約去看海，是八月末的早晨。旅行箱的輪子磨出一路吱吱呀呀的響聲，從小鎮(zhèn)出發(fā)，跟著去集市賣魚的老夫妻的殘廢車，混著活蹦亂跳的魚腥味正式開始你們的旅程。半路是一片林地，你們下了車，昨天刷白的鞋子踩進(jìn)褐色的泥土里，腳尖都是屏氣凝神的呼吸。然后，你們終于看見了那片夢寐以求的碧綠。

　　脫下被泥土弄臟的鞋子，腳下是粗糙的砂礫。你們撩起白色的裙擺坐在水邊，感受著咸濕的海風(fēng)帶走身上泥濘的魚腥味。

　　小魚捧起海水，水便在她的手掌凝成膠裝的透明，你看見閃爍的透明里，是你黑色的眼睛。

　　就是那樣沒心沒肺的小魚，凝望著水球出了神，她只是輕聲地問：“林雙，你知道我最盼望什么嗎？”

　　海平面上已經(jīng)升起一層迷蒙的橘，水汽氤氳，你轉(zhuǎn)過頭看著她：“什么？是能有一缸永遠(yuǎn)不被吃掉的米還是滿房間吃不完的巧克力？”

　　小魚沉默了很久。她只是摘掉了鼻梁上重重的眼鏡，把水球送回碧綠的海水。她雙膝跪地，眼神里充滿著朝圣的渴望和信仰。

　　“我盼望能有一場盛大的海嘯。”

　　【三】

　　旅行只持續(xù)了短短幾小時，等老夫妻賣完魚的殘廢車又轟隆隆地開到林地，短暫的旅行也就邁上了歸途。

　　小魚依舊是聒噪的，她一路搖著豐滿的腦袋唱起張學(xué)友的歌曲，盤算著什么時候去把吃完的蛤蜊殼混到海鮮市場的攤位里，什么時候翹課去男生宿舍偷來心儀男生的襪子，什么時候開挖通往你們家的地道，什么時候收集滿一箱螢火蟲屁股里的熒光液。依舊是那個嘻嘻哈哈的小魚，但你卻覺得有什么事情不一樣了。她會看著賣不出去的鯽魚游不出紅色的木桶而愣愣，會看著樹下爬來爬去的螞蟻發(fā)呆，會因?yàn)樽冯S著飛翔的鳥兒忘了回家的路。

　　那條石子路上，小魚的話開始越來越少。

　　狗尾巴草只是安靜地在風(fēng)里搖搖曳曳，水果攤上蘋果的銷量開始越來越好，就連老爺爺?shù)暮佣己孟衩芰诵?/p>

　　后來，你們開始不一起吃飯了。小魚說她要開始減肥，她偷偷去縣城買了漂亮的隱形眼鏡，摘下了厚重的鏡框。還去美發(fā)店?duì)C直了自然卷。這些事情，都是你從早上廟前嗑著瓜子的老奶奶那里聽說的。你跟小魚，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見面了。再后來，鎮(zhèn)上出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小魚偷了家里的三萬塊現(xiàn)金，悄悄地去整了容。兩個月后，她回來了。她不再是難看的塌鼻梁，臉上的雀斑點(diǎn)得干干凈凈，臉上不再有堆疊的肥肉。整容后的小魚，你是沒見過的。只是后來你又聽說小魚的父親用皮帶抽了她一整夜，破舊的屋子里盤旋著父親粗魯?shù)闹淞R和抽打的聲音，卻一點(diǎn)聽不見小魚的哭聲。從此以后，小魚被軟禁在那間破舊的小屋里，白嫩的身體全是血染的疤痕。

　　老奶奶們說，那三萬塊錢，是給小魚住院母親的手術(shù)費(fèi)。

　　【四】

　　再一次見到小魚，是三年后的事了。

　　清晨六點(diǎn)，小魚的父親去市場買菜之后，小魚家的鐵窗發(fā)出敲擊的巨響，人們都從窗口探出頭來看著，卻沒人上去阻止。小魚用榔頭敲彎了兩條鐵柵欄，從柵欄之間的縫隙跳了下去，滾到地面。她開始奔跑，然而她忽然回頭，遲疑著，走向你家的院子。

　　三年后的小魚再也不是你記憶中的樣子。她瘦了很多，瘦得幾乎只剩嶙峋的骨架。齊耳短發(fā)蓄成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卻仍是遮不住臉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結(jié)痂。高挺的鼻梁旁是布滿紅血絲的雙眼，眼睛里是一灘寂靜的死寂。

　　你狂奔下樓，只是面對這樣的小魚，你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了。你從那雙無神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陌生的表情。她伸出那只關(guān)節(jié)分明的手，恍惚中，你只是看見了那雙粗粗的手臂拽住你的衣角，在闖禍之后怯怯地說著對不起。

　　小魚帶著顫抖的哭腔說：“林雙，跟我走。”

　　你想起那片碧綠的海面，石子路上的沙沙簌簌，秋千上蕩出的弧線和那雙淺淺的梨渦。

　　你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你們開始奔跑。跑過一片麥田，一片林地，一片沼澤，接下來，你就記不清了。你只記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和潔白的裙擺在眼前閃爍，身影重疊，風(fēng)灌進(jìn)咽喉，你只聽見自己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小魚停下了。眼前是一片春暖花開的園地，一棟兩層高的平房被簇?fù)碓诔蓤F(tuán)成團(tuán)的山茶花里，花瓣上的火紅幾乎快要染上墻壁。

　　“上樓吧。”小魚帶你走上矮舊的樓梯，來到屋頂。“看見了嗎，那片浩瀚的海洋。”她指向房屋越過一片樹木的海，又是充滿著朝圣的渴望和信仰的眼神。“林雙，我得用我最美麗的樣子，迎接我的夢想。”她忽而下樓去，背影透著一股斷然的決絕。你很慌張，看著那個背影，你想起了那個關(guān)于海嘯的夢想，你忽然覺得，小魚所真正向往的不是海嘯，只是大海，只是任何能把她帶去大海的一切。

　　你想跟著小魚下樓，然而樓梯卻隨著小魚的奔跑消失了。你吶喊著，你被困在這個平房的屋頂。山茶花開到小魚的裙擺上，開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小魚只是奔跑著，帶著山茶花的香氣，迎接她的大海。

　　【五】

　　你睜開眼睛，身體是一股刺骨的冰冷。然而四周卻依舊還是那個黑暗的世界。

　　原來關(guān)于小魚的一切，不過是場夢境，而你，依舊趴在房頂?shù)乃苌希依锏囊磺卸家呀?jīng)破敗不堪。你朝窗外看去，依舊是橫尸遍野。于是你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轉(zhuǎn)移身體的中心，任由身體被砸向骯臟的地面。地上，是成千上萬蠕動這的巨蟲，吞吐著渾濁的膿液。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如果你再仔細(xì)地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地上唯一一具戴著花色鏡框的尸體。

　　她身形微胖，卷發(fā)上沾滿泥垢。肥胖的手上緊緊抓住的，是那片碧海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