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210作品

　　綠樹白花的籬前，曾經輕易地向祖母許下壯志躊躇的諾言，輕易地揮手道別。用稚嫩的手在地上臨摹這一旁酒家的招牌。

　　“那時應該想不到以后的日子里，這些古老的美好都會遺失不見吧？”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幸而他沒有介意我的失禮，只是看了一眼積灰的格子窗，繼續他的回憶。

　　“誦讀詩書，博覽經文，在沒有同伴的童年里，讀書成為了唯一可做的事情，屋子還是有些破敗的。讀書讀到無趣時會跑去摳墻角斑駁的石瓦，現在想起來居然也算得上是一項娛樂的方式。祖母來看望我讀書時，總能感受到她滿心的期待。大約每次都看到我讀書的樣子覺得很欣慰，又會愧疚地自責沒能供一間好一些的屋子給我讀書。雖然室僅方丈，只能容一人居，但是竟也不覺得拘謹。這件祖傳的老屋塵泥滲漏，而到了外頭刮風下雨，屋里也是雨澤如注。

　　其實祖父以前便是做官的，只是家道中落，兒輩中的科舉無望，卻會紛紛以分家為由頭生事，祖母每每向我講起這些時都及時地打住口，鮮有提起父親的話，也不知是哀其不爭還是不愿與我提及太多家族的事情。只是我漸漸懂事，對這些瑣事也通曉了一二。

　　兒輩們把原本完好的鐘鳴鼎食之家弄得四分五裂，祖母自然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于我，格外關懷我一些，也更多地向我講一些勉勵的話。只是可惜??????”

　　講到這里時，經歷了滄海桑田的他居然像孩子一樣局促地糾起衣角繞了幾圈，由于年老而渾濁的眼睛低低地垂了下去。

　　“祖母是什么時候走的？”我輕輕地吐著每一個音節，怕哪一個字又勾起這個老人的難過。

　　“可惜她沒能看到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那天。我對不住了她早些年的那些教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似乎是有意地避而不談，不愿回憶。

　　“項脊軒后來修葺了之后，沒有了原先破敗的樣子，倒是像模像樣了，原先的籬笆前中商桂樹，修竹，屋里借書滿架，偃仰嘯歌。花木使屋子內外都有了生氣，放下書本若只是冥然地坐在那兒，卻是萬籟有聲。那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母親有時輕叩著門問‘兒寒呼，欲食呼？’這問候現在想來著實感動，可惜當時還會偶爾嫌母親叨擾了我的學習。而現在無事所做兀自冥想的時候有時竟也聽得到母親低低的敲門聲。”

　　他模仿母親從前喊他的語氣時甚是陶醉與深刻，我不愿叨擾他的回憶，且聽他繼續緩緩道來。

　　“有時也會想為何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天天在身邊，日夜相見的至親會在某一日，說走便真的走了。母親對我說的道理不如祖母對我說得多，關心我的身體多一些。母親很少喊我的名字，一口一個‘吾兒’，而這稱呼卻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她走了之后我便算得上半個人也跟著她去了，因為世上少了一個稱我為‘吾兒’的人，我就少了一個身份——我不再是某個人的兒子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著實是一樁憾事。”

　　我聽得不由背后平白升起一陣涼意。格子窗外，一片桂花飄落。

　　“到處都是回憶，白天時在讀書寫字時時常會感覺母親在門外頭放慢了腳步向我這里張望。到了夜里明月半墻桂影斑駁的時候，又時常感覺有一句溫柔的‘熙浦’喚著我，只可惜回頭看去，枕邊人也不在了。”

　　路邊的青苔訴說著古老，可誰知相遇時青磚才鋪好。

　　“在鄉里少有薄名的時候，來客都稱我‘震川先生’，當時感覺是一種無上的榮耀，那些個人都畢恭畢敬地與我切磋一些詩文，口口聲聲地叫我震川先生。我在旁人的恭維中昏了頭，內人卻時常提醒我不要荒廢了學業。

　　物是人非，當家境落魄的時候卻不見了稱我作震川先生的人，只有內人依舊柔聲細語地叫我熙浦。我寧愿永遠不是震川先生，只愿我妻常在，在每一個桂影斑駁的夜里喚我一聲熙浦。”

　　我似乎看到了那張因為歲月侵蝕而皮膚松弛的嘴角勾勒出一點淺淺的笑意。

　　“你看看這屋子，無處不是她的痕跡。她還在的時候，我只當一切是自然，青磚白墻，門前的桂樹飄香，籬下的蘭花婀娜，竹葉挺拔，格子窗一塵不染。只是當她走后才發現蘭花衰敗雜草蔓延，每一處都蒙上了淡淡的灰。連同每個秋天遲遲開放的桂花香都不曾再飄進項脊軒。內人把家里家外都收拾得整潔，不讓那些瑣事來使我困擾。她讀書不多卻懂許多實在的道理，倒是我這個讀書人常把之乎者也掛在嘴上，仗著滿腹經綸聽不進她的一些勸導。現在看來,我讀書多——卻太多太多了——

　　多得不懂得珍惜那些‘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生活。”

　　“說起來也許你也未必相信，祖母，母親，內人死后我悲痛得將自己關閉在項脊軒，在之后就發現——我在也走不出項脊軒了。”

　　“然后你被困在這里？之后又是如何逃脫，繼續寫文作賦，出門與文人切磋的呢？世人都見過你筆下的好文章。”我疑心他老得有些糊涂了，說出了一些不找邊際的話來。

　　“吾妻死后世上再無歸有光。世人見到的是一個名為震川先生的軀殼。”他的眼睛轉向了我，直勾勾地盯著我，“你不記得了嗎，你就是我。”

　　我故作冷靜地站起來，拔腿就往外走，走到項脊軒的籬笆那里卻不得不停下腳步。我轉過身看著那老人，他輕松地咧了一下嘴，深深的皺紋泛起一陣舒展的漣漪，“你被困在這里了。”

　　我想起來了，我就是震川，是那個在世人眼中在妻子死后寫下不少憑悼的文字，在外與各色文人騷客切磋文字的歸有光。可惜我常感到我的文字缺乏某種東西，再繁復的辭藻都難以堆砌出一種深刻的情感。這些文字就像是沒有根的浮游生物，風一吹就能被吹散在別處。于是我回來了，我找到了那間我曾經走出來的屋子——項脊軒。

　　祖母、母親、妻子相繼死去之后便不再有完整的歸有光。那個“震川先生”走出了項脊軒，而那個祖母寄予厚望的孫輩，那個被喚作“吾兒”，被喚作“熙浦”的歸有光卻再也走不出這里。被回憶的牢籠束縛。

　　一念之間，再回頭時老人已經不見了，我咧了一下嘴，深深的皺紋在我的嘴角泛起一陣舒展的漣漪。

　　“你被困在這里了。”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像是審判，于我卻像是一句歡迎一縷漂泊的游魂回家的致辭。

　　我被困在這里了，并不渴望逃脫，帶著一絲心甘情愿。歸有光永遠屬于那三個至親的人和項脊軒。我用蒼老得不再有力的手拿起筆墨，撇盡浮夸的辭藻，一筆一劃地把回憶和緬懷都刻在薄如蟬翼的紙上。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