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207作品

　　落日余暉下的“Trap”咖啡廳里，陽光正好，不偏不倚抵達了我身前的桌面。“你好。”我揮揮手算是打了聲招呼，它此刻也正揮手回復我的好意“你好。”，和我一樣揮的調皮可愛。

　　溫馨的場面。他來自八分鐘前，外面的世界，而我們卻能在此時此地相遇，其中每一縷與我的相遇都因緣分。咖啡廳的廣播里滌蕩著Kenny.G的薩克斯樂，是那首人盡皆知的《回家》。我倒是很想回家，想念家中熱騰騰的米飯與爽口的沙拉。“回家！回家！”，我皺了皺眉，活潑的表情頓時就嚇的縮了回去。“回家！回家！”陽光歡快的起舞，太陽馬上要睡下，他也就要回家了。但我不能回家，我在工作，對面坐著我的客戶，小伙子。人長的很帥，卡其色的襯衫，嘻哈的運動短褲，低幫帆布鞋穿在他腳上天衣無縫，量身定做，搭配起來就像薯條配可樂一般無可挑剔。但是他現在坐在我的對面，那雙大眼睛緊閉著，并不是在睡覺，這從他不斷抽動的肩膀就可以看出來。他在哭泣，但沒告訴我為什么。真是麻煩！早點結束，各自回家，洗上熱水澡，好好睡上一覺，醒來，藥到病除。

　　我喝了一口咖啡，慢慢回味其中的韻味，舒服極了，簡直就像在和咖啡接吻一般，酥麻感在融化我的舌頭。

　　放下杯子我就無事可做。現在如果拿出包里的書開始閱讀起來，會不會有點失禮？可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緊閉雙眼，抽動肩膀，偶爾哼唧兩聲。好看的臉都被淚水毀了，可惜。那就自己思考吧，我昨天讀《舞！舞！舞！》讀到哪了？把自由撰稿人比作文化掃雪工！嗯，是這里。想來這種比喻簡直就是恰到好處，鑰匙輕盈地“咔噠”一聲解了鎖。有趣，村上春樹就是個怪人。

　　說來，我的工作那就是心靈掃雪工。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和坐在醫院的心理醫生不同，我的工作場所并不固定。我習慣來這家咖啡廳，只是我習慣了。Trap，困，而我坐在里面，就是困獸。我想出去，不，那可不行。“這里是‘Trap’。”謎一樣的聲音響起，“歡迎您困進來。”

　　“我身處一個牢籠。您懂嗎。”他終于開口，五官擺回原位，笑容準備就緒。“上場了！”于是眼淚退回幕后，工作已經結束。一切安排妥當后我望著他的臉，是的，俊朗的外貌，褪去了眼淚之后，就是一個令每個花季少女憧憬不已的小伙子，毫無疑問。

　　“說說吧。”

　　“周圍的人都在給我喂食，把吃的丟給我，然后說‘喂，來跳個舞。’，我就翩翩起舞，并且跳的令人滿意，找不到破綻，然后我就有更多的食物。可是我舞不出牢籠。我不想再在這里了，而我也出不去，您懂嗎。您能理解嗎？”

　　對于他的敘述我感到驚訝。我聽過很多人的問題，這個年齡段的人，大多是“我女朋友和人家跑了我很抑郁”或者“青春期了我十分叛逆”之類的問題。我準備好了許多套說辭，完全派得上用場，而在學校里學習的那些心理學知識完全沒有用，我甚至可以一邊拿出手機刷微博一邊解答困惑。那些像解題公式一樣的勸慰竟然十分有用，客戶評價十分良好，并甘愿為我宣傳。名聲越來越響，自然越來越忙。

　　而現在在我面前的，我能感到，他完全不一樣，他的問題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時間我不知所措。但其實也不用我說，他已開始娓娓道來他的故事。

　　“我是XX中學的學生，品行端正，成績優異，運動出色。這不是我的自夸，這是在哪里老師和同學們供認不諱的事實。

　　“不知從哪天起，我發覺我的生活發生了一點變化。當然不是什么天上出現了兩個月亮這種事，但我的的確確感到我所處的世界與之前不同。

　　“我這人喜歡閱讀，你包里有一本《舞！舞！舞！》吧。請不要驚訝！擺回你原來的表情，請他們上場，對不起使他們受了驚嚇。我能看到人的想法，是的這就是變化。老套的科幻故事橋段，是不是？但想想就能明白，其實這真的存在，因為有他存在的意義，有意義就必然存在。所以不要驚慌。這本書我讀過的，我也喜歡。有高度發達的社會存在，那就有羊男的存在，那就有像我這樣的人存在，是不是？不要害怕。

　　“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有一節語文課，我起身回答一個問題。我自信地報出了我的想法，可老師在那搖搖頭。‘蠢貨。’我十分的驚訝，因為這個聲音突然地，沒有預兆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就像一個不速之客，大搖大擺打開門，要肉吃要酒喝。聲音十分熟悉，那是我的老師！我環顧四周，但同學們依舊端坐著，表情沒有變化。他們沒有聽到嗎？正想著，我最要好的朋友轉過來看我，對我露出了笑臉。他一直說十分羨慕我有這么一個好的頭腦，我想此時他的眼神一定是在恭喜我。‘白癡，這家伙終于被老師否認了。哈哈哈。’這下我聽清了，是我這最好的朋友的聲音，目瞪口呆，我簡直不敢相信，但是這就是事實，因為我看到了，他并沒有說話。這是我心里聽到的聲音！不可思議。

　　“老師問我的問題我從來沒有回答不上過，每次我都是靠自己的意志。我覺得語文這種東西才沒有固定的答案，也沒有解題的公式——順便說一句，我對你有心理咨詢公式也表示十分的驚訝——我怎么想，怎么說，從來都是對的。但是這一次竟然錯了。不可思議！這回的問題是在選項中選擇文章中摳掉的詞語的正確排序。這種問題，百分百沒有固定答案，楊絳先生寫的文章，讓錢鐘書先生來填，恐怕想法不一樣，那填的詞語肯定也不一樣。所以我說了我內心的想法，卻被罵了蠢貨。你說我想的對不對？作家韓寒也說過一件事，他自己寫的文章被當作了閱讀，結果他自己做自己文章的題目時，把自己文章的詞語填錯了，把中心主旨選錯了。這就是很好的例證不是嗎？”

　　確有其事，我讀到過。但我從沒有這么思考過。簡直就是麻煩，既然有正確答案為什么還不執行，繞彎子做事，真是多此一舉。有答案，那就寫上去，管那么多干什么！

　　“不，你不要覺得麻煩。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有正確答案的。哦不，你肯定覺得我瘋了。我都快懷疑自己瘋了。那天我頭一回頂撞老師，我說‘老師，你為什么要這么填？’之后我陳述了我的理由，然后我聽到了一句話，‘蠢材蠢材，這么做就對了。’但老師還是面帶微笑的對我說出了他的理由。我對他的話提出了很多問題，他心里又說：‘我怎么知道為什么！反正就是這樣，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據理力爭，耳根子都紅了，說話都斷斷續續說不利索，同學們開始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倆看。‘真是一場好戲。’Q說。‘沒想到品學兼優的他竟然這么不開竅。’P說。三三兩兩的話傳到了我的腦子里，但是實際上教室里除了我和老師的辯論，其余一點聲音都沒有。

　　“最后我是因擾亂課堂秩序被逐出了教室。‘愚蠢。’在攆我出去的時候，我聽到老師在腦海里不停的說。”

　　此時我已經聽的入迷。是挺愚蠢的，這樣你在老師心里的美好形象蕩然無存，你苦心積累的資本被你消耗殆盡，就只是為這個辯駁？有必要嗎。喂，你聽得到吧。

　　“我聽到，一清二楚，就像我自己在說話一樣。可我不明白什么是美好形象，什么叫資本。我就說出我認為對的，尤其是這種思維的玩意兒，本就沒有對錯。暢所欲言，就該這樣。

　　“我有一個女朋友——我或許有個女朋友吧——我就以A稱呼她好了，反正也是個代號，不必在意，而且我連她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本來我是確定的，但后來有一天我與同學聊天的時候，提到了她。同學表示很詫異，他們說我從來沒有女朋友。‘有的，我天天都在等她，和她一起回家’。我也感到很詫異。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就沒有了？‘根本沒有的事，每天放學我在我媽的車里，看到你都是一個人回家，還會自言自語，自己就突然笑起來。’我知道，這一定是在說我和A一起回家的時候。可是他們都沒有看到。問了好多人，個個都說沒有。磁盤清理，確定消除，消除成功。然后A就這么沒了，莫名奇妙的沒了，就像風吹過就再也無影無蹤。莫名地來，莫名地沒了。我不相信，又和同學吵起來。‘真是無聊，干嘛幻想自己有女朋友。’‘請不要意淫了好嗎，就你那樣誰會看上你。’心里這么說，嘴上卻根本是相反的，滾燙滾燙的安慰，口口聲聲說我有他們相陪就好了。我根本不知所措。莫名其妙！

　　“那天放學我悶悶不樂，也沒去找A，拐進了一個廢棄公園里坐在秋千上思索最近發生的事情。一雙白嫩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指尖傳來的薄荷香氣充斥著我的鼻腔，每次聞到我都心滿意足，離開時戀戀不舍。‘A，別和我鬧了，我知道是你。’A就輕飄飄地坐到了我的身旁，陽光一般的微笑照進我的心里，悶悶不樂自然像冰一樣化了。活生生的人嘛，怎么會沒有呢？但是我突然發覺，A心里想什么，我根本聽不到。空白，錄音機里播放的是空帶！‘A，你到底存不存在。’我直截了當。A還是那樣笑著‘在啊，你看看鏡子啊。’我拿出我包里她送我的鏡子。她湊在我身旁，我倆一起照。奇怪的是，鏡子上照出的只有我，沒有A。我害怕了！為什么會這樣？我回頭問A，‘A，為什么沒有你？’A仍舊笑盈盈的，指著鏡子對我說‘你看看啊，我不是在嗎。’我回頭一看，仍舊只照出了一個人，但是那個人竟然是A！我真的很害怕，不停的想：我呢，我呢，我一定在。‘你被困在這里。’A說，她說的是鏡子。我轉身一看，A沒了蹤影。但是鏡子上仍舊是A，不是我，仍舊是A的笑臉，笑的我骨髓都顫抖了。”

　　我沒有言語。這種情況太超自然，我無法解釋，我無能為力，公式解決不了，沒有條件，只有未知數。此時“Trap”里人越來越多。陽光們早就跳著歡快的舞回家去了，《回家》仍舊在蕩漾，大概已經循環了一遍。此時我并不想回家了。

　　“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說不清楚，從那以后大家以為我瘋了，認為我是瘋子。我被困在這個人心中的話與那個人心中的話里，A卻再也不見了。我說不清楚，我覺得我走進了1Q84，屬于我的1Q84，雖然什么都一樣，但什么都好像不對勁了。世界好好地轉，但我的世界好像偏離了軌道，跑到銀河系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公轉不存在了，我在飄離。大家都要我做他們眼中的我，所以我在跳舞，并且找鑰匙。找不到！不存在這把鎖的鑰匙！必須跳下去，活下去，直到死。你懂嗎？你不明白，我看了很多醫生了，解決不了。那算了吧，我走了，我還得活下去，每分每秒跳下去，不能耽擱了。我或許會找到公式的，但其實我并不希望找到公式，而是鑰匙。再見了。”

　　他于是急匆匆跑了，昏暗的燈光下依舊是那個帥氣俊朗的小伙子。影子十分淡了，傳說影子淡了人就活不久了。怎么會這樣！要活下去，雖然我不明白你說的話，但是跳下去，令人們神魂顛倒，令人們滿意，這就是你存在的意義吧？你不是說什么存在都是有意義的嗎。

　　“你被困在這里。”桌上傳來了一個聲音，是女子的。好聽，讓人心曠神怡的聲音，哪來的？我看了一眼，那是一面鏡子。

　　“你出不去，你被困在這里。”她說。鏡子上卻是小伙子的臉，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