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經是午夜時分。

　　盧生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的父母毫無意義的爭吵逐漸恢復平靜，煩躁地等待著這個屋子里唯一的聲源被隔斷，隨后他的世界里一片安靜。

　　他們大概已經睡著了。

　　他在心里嘆了一小口氣，然后起身披上衣服，躡起腳一步一步地挪動到書桌，打開了桌上泛著黃光的臺燈。

　　等到眼睛逐漸適應了光線，盧生從書桌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素描本，翻開畫滿了不知名線條和色塊的本子，打算開始畫屬于今天的那一張。

　　他久久沒有動筆，手里握著鉛筆一下一下敲在白色的紙張上，留下一道一道淺色的疤痕，就像他的手上曾經在上課時用美工刀所劃下的傷口一般，現在已經結了痂，黯淡的血紅色至今傲居在他的手腕上，像同班那些老師口中的壞學生一樣彰示著他心里的叛逆與壓抑。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將紙上的鉛印擦去，然后撐著頭轉向一旁的窗戶。他輕輕哈了一口氣，看著視線變得模糊隨后又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窗外的霓虹燈依舊無情無義地亮著，映照著他蒼白又無血色的臉上，顯得有些嚇人，他僵硬著嘴角，嘗試著對自己笑一下，但是他發現自己笑得比哭的還要難看。

　　“唔……”盧生突然聽到自己的房間里有著莫名的人聲，這聲響就像是在他的耳邊曖昧地吐息一般。

　　他猛然回過頭，卻發現屋子里除了他，空無一人。

　　他變得異常警覺起來，將自己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又一次環顧四周尋找所有可能藏匿著人的地方。

　　“誰！”他小聲地開口，語氣中透露出緊張與不安，他突然開始害怕著屋子此刻是如此的寂靜。

　　正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的時候，那個聲音又從耳邊響起，他聽到的卻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然后說出令他膽戰心驚的話語：“我就是你啊……”

　　盧生嚇了一跳，然后聲音開始微微的顫抖，跟隨著身子一起抖得厲害。

　　“你……你在哪里？”

　　“我在你的身后。”

　　回過頭去，看到的卻是窗戶的玻璃上像他招手的自己。

　　盧生嚇得不知道作何反應，他想要站起來邁開步子快速逃離這里，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在原地杵著。

　　“別緊張，我只是來做一個交換罷了。”

　　[2]

　　“什……什么？”

　　“我可以滿足你的所有愿望，因為我就是你愿望的集合體。”

　　盧生瞪大雙眼看向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影，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所有的愿望嗎？”

　　“要來嘗試一天嗎？”

　　然后盧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盧生醒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眼里所見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復雜浮雕，盤踞在一片極大的天花板上，拼湊出一個矛盾又統一的畫作。

　　他揉了揉眼睛，閉上又睜開，卻發現眼前的景色并沒有發生變化。他直起了身，赤著腳夢游般地走在鋪滿了毛絨毯的地上，然后他打開了刻滿花紋的沉重木門，卻發現自己驚訝的并不只有這些。

　　就如同來到了憧憬已久的新世界一般，他徹底愛上了這里。

　　樓下餐桌里早早擺好了從未見過的精致餐點，父母并不在家，只有保姆一人在忙忙碌碌地整理客廳，打開的電視里不間斷地播報著最新的新聞，然后他看到島國和華夏的戰爭進入尾聲，華夏順利地贏取了這一場海上之戰。

　　他好像擺脫了所有自己曾經不喜的事物，那些惱人的心事全都被他拋在了玩樂之后。他坐著自己家的車去了學校，看到成績榜上首位的自己暗暗自喜，還有曾經厭惡的那些虛偽的好學生們變成了墊底的差生，看著曾經對他十分不喜的老師們，和顏悅色地對著自己說話，這種充滿了虛榮與快感交織的世界讓他深深地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盧生暗自感謝自己當初決定來這里一樣，離開早已厭倦的地方，揮手告別，心臟里蓬勃著的滾燙的血液隨著跳動而涌動，快要迸發出來。

　　留下，留下，在這個純粹快樂的世界里留下來！

　　他的腦海中叫囂著無數話語，竟然驚人的統一，匯聚成一個未知的沖動。

　　那些極度的差距讓不公平之感瞬間爬上了心頭，交織著他不愿回去的心理。

　　但是，到時間了。

　　“回去的時間到了。”盧生看到另一個自己挑眉看向他，眼里是難以抑制的滿意與激動。

　　“我可以不回去嗎？”盧生連忙詢問對方，語氣是自己尚未得知的期盼。

　　“真的想要停留在這個世界里嗎？”

　　“當然！……”他的話被突然打斷，他聽到另一個自己對他說。

　　“好。”

　　他大概沒有看到對方目標達成之后滿意的笑。

　　[3]

　　盧生開始習慣這種奢華至極的生活，逐漸習慣了自己在學校里被老師表揚學生佩服的境地，逐漸習慣了沒有自己素描本陪伴的生活，也逐漸習慣了父母的冷漠和淡然。

　　他甚至都以為自己的一輩子都將活在這里了。

　　但是，這個世界很快變了。

　　他開始發現這個世界的時間逐漸加快，空間被逐漸擠壓，自己變得衰老而精神遲緩。

　　家庭變了，學校變了，世界中的一切都在改變。

　　步向崩潰。

　　他開始變得麻木，開始變得無用，開始發現自己的存在逐漸被抹殺。

　　他被困在這里了。

　　[4]

　　“你騙我！”盧生在過了一段時間后再見對方的時候便開始大聲質問那個看上去比他年輕十幾歲的青年，他自己頹廢不修邊幅的模樣和眼前那個光鮮亮麗的另一個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讓他的精神直至崩潰。

　　“我沒有騙你，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一切的愿望和實現都有因果，因變了，果怎么可能會沒有變化呢？”

　　“……”盧生大大喘了口氣，卻什么也說不出。

　　“世間的一切存在皆有自己的道理，而愿望需求與現實世界的變化本來就是違背自然的事物。這些都是你自己所決定的。錯不在我。”

　　盧生看著大笑著的自己逐漸消失在眼前，一把伸向虛空抓住另一個自己的手，一起回到了現實。

　　“一個世界只允許一個盧生的存在，而現在，這個世界里的盧生是我，而不是你。”他聽到另一個自己這樣講，然后逐漸握緊了拳頭。

　　盧生開始嘗試尋找著自己存在的痕跡，卻沒想到僅僅幾個月的時間過去，自己已經被完美得代替。

　　“媽，我是真的盧生啊，那個人只是存于虛擬世界的幻象，并不是真實的我啊，媽……”

　　盧生看到自己的母親用看神經質一般的眼神看向自己，在這種目光的直視下盧生逐漸閉了口，說不出一句話來。衰老的模樣讓他的母親也不敢相信這是盧生本人。

　　“老師，你不是最討厭我了嗎，我成績那么差，你每次都批評我，那是我啊盧生……”

　　盧生看到自己的老師冷漠地看向自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無情。

　　“唐越，是我，盧生，你的最好的朋友啊，你不記得我了嗎？……快想起來啊！”

　　盧生看到自己的朋友用疑惑的眼光看向自己，然后搖了搖頭。

　　[5]

　　“對……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存在在這個世界的就是我了，就是我了……我的！”

　　盧生逐漸變得癡狂，他的腦海里充斥著一個念頭——殺了另一個自己！

　　那天，盧生從放學后就開始跟蹤另一個自己，買好刀具，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個占有他世界的人。

　　終于，在一個僻靜的巷子里，另一個自己停下了。

　　盧生看到他的手里也拿著一把小刀，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

　　“殺了你，我就可以永遠存在了。”

　　然后他將小刀刺進盧生的心臟所在的位置，而盧生也將自己的刀刺向了他的心口。

　　“殺了你，我就可以回來了。”

　　盧生慘兮兮地咧開嘴笑了，手上的刀又往里捅了一些，可是他手逐漸失去了力氣。

　　他倒下了，然后他感受到了無盡的疼痛，他看到另一個自己倒下的時候，他笑了。

　　視線逐漸模糊，就像那一次哈氣看向窗外的模樣。

　　盧生的眼睛里逐漸蒙上一層霧氣，他流淚了，滾燙的眼淚劃過自己蒼白又冰冷的臉頰，將自己體內所有的熱量消耗殆盡。

　　他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另一個自己說：“因果報應……”

　　大概是這一生都困在欲望里了罷，只是沒想到，欲望實現來得那么快，也走得那么快。

　　死亡，估計是對欲望過分追求的報應了吧。

　　[6]

　　像是在江面上浮沉著的尸體，然后做著無數破碎的夢境。

　　無法停息，無法改變。

　　只有自己溫暖的假意，撕咬著原本年輕的靈魂。

　　再回頭望一眼。

　　是時候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