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143作品

　　很久以前，從外面的世界回到你的身邊，你打開門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很想你，你想不想家？

　　對不起，那個時候的我玩得不亦樂乎，確實沒有想起過你，我不想說假話所以說我不想家。

　　那個時候外公還拍拍我的腦袋，讓我去睡一覺調調時差。

　　后來那個我不想念的家，忽然就不見了。那個我最喜歡的外公，忽然有一天，就永遠地不在了。他在這個世界里解脫，留下我和你，獨自沉浮。

　　外公死去的那個夜晚，我把外公親手抬進冰凍庫，六院那條長長的小路，我和你從這頭走回那頭。那晚的風很大，月亮的輝光寂靜地照著住院部的大樓，你沒有讓人扶著，我和媽媽跟在你身后，避開窨井蓋踱著步子往回走。

　　那個時候的我就意識到了從此以后，你就是孤獨的一個人了。

　　學校是我的良藥，平時怎樣上學放學還是照舊過著一樣的日子，那段時間和同學在一起我還是可以短暫地忘記這些痛苦的事情。只是在一個人從車站走回家的路上，冬天路燈影綽綽照不到我面容的時候，我就一邊想著外公一邊流著淚。那條路是我的“回頭路”。那么你呢？平時你就和外公在家里看看報紙聊聊天，現在他不在了，你是不是做什么事情都想得到他，他一直睡的那半邊床，你還是依舊睡在另外半邊啊。外公誠然是我最喜歡的人，可是對于他的死亡，你比我的痛苦要深多少？每個人都有各自療傷的方式，我至少有機會走出傷痛的影子，那么你呢？你每時每刻都在陰影里，無論吃飯睡覺。

　　那段時間我一回家照例就有客人在和你聊天，有時你提到外公就流淚。我曾經害怕過那么話你重復說給那么多人聽，你的痛會越來越深。可是后來我也發現，那是一段這輩子難以忘懷的回憶，烙印是不可能消失的。可是有那么多可以訴說的人聽你說話，至少傾訴完你能好受一點。

　　我只想讓你好受一點。

　　晚上吃飯常常就是我們兩個，媽媽還是很晚才下班回家。你做飯炒菜的時候我喜歡坐在一邊看著你，就算不幫一點忙。我知道的。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整整這一年里，你真的在我眼里一點點進步，從不出門到一星期早起一次去老年大學的電影班，下午有時在小區里散散步，再到現在出門買點餛飩春卷晚上給我當夜宵吃。外公漸漸淡出我們的生活。而從前我以為的，缺了誰都過不下去的支離破碎的日子，在你和我共同的努力下，一點點地變得好。

　　上個禮拜，看見你邀請外公和你當年共同的大學同學在家里聚會，你的聯絡工作大概都是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做的吧，那天趁我沒起床你就乘公交車去買了很多餛飩、春卷和小籠迎接他們的到來。而他們也同樣興高采烈地赴宴，帶來水果、軟糖、糕點甚至有人買了五只大螃蟹和一盒豆腐前一個晚上把肉和蟹黃剔出來蒸好帶到我們家，借用廚房做出來一道蟹粉豆腐，讓每個人都贊不絕口。大學一個班的同學，半個世紀多的友誼，在國外的同學打長途來“相會”，外公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即使現在不在了，但是在你們共通的回憶，外公依然長存。

　　我看見你和原先的同學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地聊天，在廚房里忙忙碌碌準備著點心和茶水，你們的聚會也許一年就是一次，但是這難得的一次可以支撐著你們其中多少人的精神？為了這一次的聚首，又有多少人殷切地期盼。

　　外公、你和我，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他在另一個國度里為我們祈福保佑著。我們曾經都被困在同一個紅塵事紛繁的世界里，他先于我們一步離開，我反而覺得有些欣慰。

　　外婆，你也被困在死亡的陰影里了嗎？

　　沒關系。至少我們還是在一起——吃飯、睡覺，連懷念的人，都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