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在一個地方,生了根,死也會死在那里,它本就屬于那里,毫無怨言。而有的人即便死在了一個地方,他依舊不屬于那里,他的根在那里以外的世界里,留下的只是被困住的枯萎的莖藤,隨著過往的風(fēng),凌亂破碎。它會一直在風(fēng)中飄搖,永遠落不下來。這不是它夢中的自由,因為這里沒有它一直眷戀的泥土,而它只能在清醒的迷茫中流浪、游蕩……
很久以前,他曾經(jīng)一直認為,若是連這一份自由都保不住,那干脆死了算了,他曾經(jīng)一直認為,死是一種瞬間的沖動,它遠比不堪忍受地活,要容易得多,但直到后來他才明白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了活著之后,這種冷靜下的沖動,遠比活下去來的更加壯烈與不易……
而19歲的他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19歲的少年,不自由毋寧死。而遠在遠方的未完待續(xù)就是生命,他仿佛都可以聽見,有風(fēng)正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吹來,帶來遠在村子以外的那一方的,攜著一份未知而又極具危險誘惑力的故事。誘惑,是毒藥,會上癮,就像黃泉路上的引路燈,未知的是永生,是輪回,還是無間阿鼻地獄,就看你被它帶往何處,又或者說,你預(yù)備讓它將你帶往何處……
19歲,不會考慮這么多問題,他所能確定的是,他的心里,夢里,天空里,都不約而同地在勾勒這一個故事,它被過路人從遠方帶來,被老一輩的人們在閑談中回憶,在回憶中續(xù)談,然后,這戛然而止、未知后事的故事被一個19歲的年齡記住了,那樣強烈而刻骨的記住了,銘記中帶著一種瘙癢搬的難受,仿佛是自己寫的故事,可是還沒寫完就咽氣了的難受。他想詢問,想探索,可是沒有人能了解他的這種急迫,村子依舊這么安詳,這份曾讓他依戀的安詳,如今正一點一點蠶食著他的內(nèi)心。老人們都對他說,村子里好,外面的世界想它做啥?可他不甘心吶。就自己村子這么一小塊地方,不多時,就連村頭的狗相必都會知道,村尾第三戶的那個張家小子成天想著往外跑,不定心。老人們慫恿著母親,張羅張羅,成婚得了。許是母親發(fā)現(xiàn)了他鐵青的臉色,終是暫時推脫了。但是,推脫不代表理解,不代表贊同。他想,沒關(guān)系,不理解就解釋,不贊同就說服。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連平日里最疼他的母親,都在聽完他的慷慨激昂后,用粉飾過的、偽裝過的不了解,來加以敷衍。原來疼愛不代表了解。而這敷衍遠比冷漠更讓人來的難受,也許他早已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卻仍是自欺欺人的想要再在可悲中爭取一次。正是這樣一次次失望所造就的難受,終于在日積月累中達到了巔峰、極致。
他就這么一言不發(fā)的走了,在一個清冷的早晨,仿佛突如其來,又好像有源可尋。發(fā)現(xiàn)他離開的是小妹,年幼女孩清亮的哭聲對于這個寧靜的清早來說,就像是一顆石子突然破了一彎湖水那樣的格格不入,喧鬧像水波般由此為中心,無限化的向整個村子擴散,只是一會兒,所有人便都爭相,沒錯是爭相,爭相地知道了。人們安慰著痛苦狀的母親,就像當(dāng)初慫恿她的時候一樣熱心。但,這些他都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又或許是料到過的,在他走之后的光景里,村子依舊是這么安詳與寧靜,人們依舊做著最初所做的,想著最初所想的,這些他都不用知道,他所知道的只是他自由了,那里已經(jīng)不是能困住他的地方了……
19歲,唇邊青澀的笑容,一如桑葉般懵懂的匆匆,豁然展翅的斑斕,不必在意是否會燃燒的絢爛,何怕時間還在存在,那是上帝特意為他遺失的慷慨,他堅定地將它當(dāng)做留白,那是一片還未被困住的自由的未來……
39歲,皮革間摩擦的動容,一如閑鐘般敲響了成功,翱翔于際的偉岸,不必畏懼是否有蹣跚的艱難,何怕窺瞰還在糜爛,那是魔鬼特意為他預(yù)設(shè)的阻礙,他字符地將它當(dāng)做勇敢,那是一種對理想中未知的挑戰(zhàn)……
49歲,他終是躲不過地知道了,窺瞰一直都纏,責(zé)任一直在漫,沒有人可以在這個地方走得隨意和恬淡……
年過半百是個適合回憶的年紀,19的模樣很近又很遠了,可不管是曾經(jīng)還是現(xiàn)在,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存在,以前總還能在老樹上對著月亮說說委婉的情感;總還能在屋檐下,與順檐而下的雨水聊聊未來;縱使是沒人理解,卻還是能大膽的說出來。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月亮像這里的人一樣委婉的有些暗淡;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屋檐下,早不止一個人存在;現(xiàn)在,夜晚的落地窗前,多一束霓虹不閃,少一束不暗;現(xiàn)在的落地窗前,多一杯會醉,少一杯會碎,可他早已習(xí)慣,又能怎么辦?
他看見璀璨的燈束投射在多棱角的琉璃酒杯上,甩出了誘惑般的光影和扭曲了的臉蛋。面目全非,原來19歲真的已經(jīng)很遠了。他曾問過自己,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自己知道,因為被困住了,可他不知道的是,困住他的究竟是安寧乏味的曾經(jīng)還是燈紅酒綠的現(xiàn)在,又或者,他一直被網(wǎng)住未曾真正離開。左手放不下曾經(jīng),右手怎么好好抓住未來,他總以為自己的命數(shù)攏于掌心,雙手相覆,未曾解開,難道真是左手相藏隱蔽到現(xiàn)在?
59歲了,退休前,他終是忍不住回去看了看,西裝革履讓他有些不自在,才發(fā)現(xiàn),如今早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小孩,熟悉地都分不清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好似昨日從頭再來,可記憶缺失不在,一切也只是夢境昨日不重來。
他坐在老樹下,現(xiàn)在他幾經(jīng)爬不上去了,他記得以前從樹上可以看到來來往往,卻鮮少有人駐足的渡口,如今,他從渡口來,卻只能是坐在老樹下了……
“爺爺,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嗎?”
“是啊,很遠,很遠?”
“爺爺給我講講,那里的故事吧!”
“好,講講……”
……
遠處走來了一個人,是孩子的爺爺,我知道。故事戛然而止,我也知道,這停止的原因,我更知道兒時我們一定熟識,現(xiàn)在,一定不相知。故事未完,卻也沒有再續(xù),爺爺領(lǐng)著孫子即將回去,“爺爺,后來呢?”,我搖了搖頭,他看了眼他的爺爺,看到了略帶責(zé)怪的一眼,他們沒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我亦然。
79歲,他躺在床上,彌留,意識卻靈活地好像穿梭在兩個地方,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個孩子與他爺爺離去的背影,這一次,他聽見自己說:“孩子,你可也被困在了這里?”沒人回答,也無需再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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