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要跳上一列開往遠方的火車。
扔下一切東西,只背上一只輕便的小書包,獨自一人踏上旅途。不管火車究竟要開往何方,不管旅途的終點究竟在哪里。
那列火車最好是綠皮的,吐著蒸汽,就像我在一些童話書或是電影上看到的一樣。有一個古舊的站臺,欄桿上的油漆早已風干剝落,斑斑點點。就好像一路,開進另一個世界一樣。
我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想法的,我不記得了。
但至少,當我漸漸知道大灰狼總是能戰勝羊,遇到壞人的時候不能寄希望于超人的時候,我便不曾期待它的出現。退一萬步,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列夢幻般的火車,那么,能坐上它的也是那些官二代富二代而絕對不可能是我。
既然最后總是失望,那么從一開始就不要期待便好。
又要出差。而且又是在休息日的時候。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永遠會被推給剛進公司不久的新人。
他們說這是磨練。
我一邊咒罵著公司的壞心眼兒,一邊極不情愿地收拾了一下公文包。
媽媽從里屋問道:“曉峰啊,這回出差要去哪里啊?”
“去常州。”我把筆記本電腦塞進包里。
“這回去常州又要干啥呀?你一個月前不是剛去過么?”
“也就是見一個客戶談筆生意,大約三兩日就會回來的。還有,上次去常州的是姐。”鑰匙,錢包,合同,筆,手機,交通卡,材料……很好,沒問題。我拉上了拉鏈。
“別忘了帶點薄荷糖,你近幾天嗓子不太好使。還有出門買點橘子,你小時候暈車,聞點橘子皮的香味兒就沒事了……”媽媽又囑咐道。
“沒關系,我到那兒以后再去買吧。”上一次暈車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過也罷,自從媽的關節病又嚴重了以后,她就再也沒有下過床了。桌上傳來艾薇兒的歌聲,我拿起手機,滑開鎖屏。是一條短信。
我們已經在樓下了。
“媽,姐好像已經到了,我下去接他們一下。”我拎起鑰匙就匆匆跑下了樓。
媽媽的聲音追著我騰騰的腳步聲:“曉峰,你悠著點兒,不急——”
自從姐結婚后,感覺已經很久沒有碰面了,這次來是拜托她把媽媽接了去,我不在的這幾天里照顧一下。姐的臉又胖了些,但這話可絕對不能說出口。
“新領到的藥粉每天敷兩次,如果我禮拜四還沒有回來,就麻煩你帶媽去醫院復查一下。還有,這幾天天氣涼了,媽的腿怕冷,又不能壓,可以用熱水袋捂一捂……”我一一囑咐道,姐夫倒是聽得很認真,但姐明顯就不耐煩了。
“這些我都知道!又不是以前沒有照顧過我媽。”她瞪了我一眼。
我乖乖地閉了嘴。
不得不說,從各個角度,姐夫都是個很厲害的人。
等火車的時候,無聊。我坐在站臺外的候車室里,抖著腿。
透過頂上的玻璃,能看到淅淅瀝瀝的雨點垂直砸下來。真是晦氣。天氣預報明明說這幾天都是晴好天氣。不過我也沒有愚蠢到完全聽信天氣預報的程度,公文包的夾層里還是好好地放了一把傘備用。
“乘坐B-189,從上海至南京的旅客請做好準備,列車已經進站了,請到三號檢票口檢票……”
我站起來,稍稍跺了跺腳,拎起公文包。
檢票口似乎比以前有效率多了,我很快就站在了向下的自動扶梯上,然后是站臺的瓷磚上。
可是站臺前空空如也。
明明已經放客了,可是火車還是沒有到,怪事兒。是廣播出了什么差錯嗎?算了,反正時間還沒有到,也不缺就等這么一會兒時間。
我掏出手機,翻了一會兒微信新聞,然后整理了一下短信收件箱。里頭躺著一條新短信。可能是剛才車站太吵了,我沒有注意到。
點開,是姐發來的。
“上火車了發短信來說一聲,晚上到旅館了打個電話來。注意安全,新聞上說現在小偷越來越多了。媽媽”
“知道了。”我回復道。從小到大我每次單獨出門媽媽都會叮囑我及時聯系注意安全,有時候是嘴上說,有時候是夾在盒飯上的紙條,后來我和姐都買了手機,她會打電話或者是用爸的手機發短信給我。爸出事那年,我怕她寂寞,給她買了一個舊款的手機,剛亮給她看就被她給說了一頓,說什么手頭賺了點錢就知道亂花,什么多大年紀的人了用不了這么高級的東西。她好歹是收下了,但后來聽說她把那個手機送給了小伯家上初中的小女兒,但是年輕人看不起傻瓜機,用了幾日就吵著要買最新款的。這些我只是假裝不知道,后來我再也沒有跟她提起過買手機的事情。再后來,媽的關節病又犯了,我就把她接來了城里。一開始她整天抱怨城里空氣不好,人太多,車太雜,菜太貴了,整天琢磨著要回去搗鼓她那兩塊小菜地。過不久,她的病嚴重到都下不了床了,她才終于罷休,回鄉下的事也不再提了。有時她還會提起那間空屋,也就是催我去打理打理。“屋子要是長久不住人就破了!”我每次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她都會這樣教訓我。后來大伯的大兒子住了過去,這事才告一段落。
還是無聊。我翻出了壓在包底的一本皺巴巴的《讀者》,壓壓平,就湊合著看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的臉上突然吹來一陣強風。
車來了?可是沒有聲音啊。
我抬起頭,剛好看見一列綠皮火車靜悄悄地滑進車站。它顫巍巍慢悠悠地停下,然后,一扇車門在我面前滑開。
似乎是邀請我一般。
我明白這列火車不是我要乘的那一班。
就像是做夢一樣。
雖然不存在什么古舊的站臺,但是我就站在這列我夢想過的綠皮火車面前。
我似乎看到童年時代的“我”站在車門的另一側,向我伸出手。
這是一次邀請。
僅有一次的邀請。
車子在一刻不停地顛簸,我的肚子中也一刻不停地翻江倒海。真是糟透了,廬山的本地司機一定是忘記了車上還裝著剎車這回事兒。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裝?
“曉峰,堅持住,我們馬上就要到了……喏……”媽媽焦急地遞給我一大瓣兒橘子皮。
橘子的清香讓我稍微好受了一些。
不過也只是稍微而已。
“真沒用!”我彎著腰,站在草叢邊嘔吐的時候,姐姐鄙夷地看著我。
我很想指出她的臉也跟張白紙似的,但卻沒有這個時間。
好吧,我的確很沒用。
我們放棄了一整天的行程。這使我很愧疚。
但姐姐毫不客氣的諷刺令我的愧疚在三十秒內煙消云散。
真是太過分了,耽誤了大家的旅行又不是我故意的。
姐姐最討厭了。
你從來都不能體會到有一個優秀姐姐的痛苦。不管你怎么努力,最終連她的影子都追不到。人們總是會把你和你的優秀姐姐一起比較,談到姐姐的時候人們笑著,但是講到你的時候,人們頓一頓,然后說,唉,這個孩子啊……他們從來都看不到我的優點,他們從來都不覺得我能令他們驕傲。
你什么都不會知道,因為你是如此優秀,你從來都不會有閑暇往后瞟哪怕一眼!
你從來都沒有想過,站在你光環邊緣的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最討厭了!
如果我離開,媽媽爸爸會不會更注意我一點?他們會不會后悔當初沒有多看我幾眼?
帶我離開吧,去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既然我不優秀,那么少了我,你們的生活只會變得更好。
而我會在遠方,沒有那么多光環的地方,一個人旅行。
火車依然在眼前。
我猶豫著。
“我”依然伸著手,看起來有些困惑。
我還在等什么?
這難道不是我一直以來壓在心底的夢想嗎?
跳上一列開往遠方的火車,扔下一切東西,獨自一人踏上旅途。不管火車究竟要開往何方,不管旅途的終點究竟在哪里。
僅有一次的邀請。
生活是一張沉重的網,壓在我身上。我很累很累,卻怎么也掙脫不開。
你被困在這里。生活以他猙獰的面孔告訴我。
我在意別人的目光,我低著頭,默默地向前,期望著有一天人們的眼中能夠出現我的身影。
然而沒有。那小小鏡子中映出的人影,總是,總是我的姐姐,曉雯。
姐姐考試考到了第一名,人們笑著送給她掌聲和祝福。我站在角落的陰影里,等待著。如果我和姐姐做的一樣好,人們也會為我鼓掌。當我和她一樣考到了第一名的時候,人們依然圍在姐姐的身邊,因為她獲得了全市的科技比賽一等獎……
終于有一天,我意識到,不管我怎么努力,最終都只是在做著無意義的追逐。我永遠都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曾經怨恨過老天,為什么先出生的是姐姐而不是我。但那最終也沒有任何意義。
于是想要逃離。
然后歲月流逝,我連逃離的理由都忘記了。
為什么要那么累?
那么多年我為什么要為了別人的注意而活著?
誠然,姐姐比我優秀,但那又有何妨?
不過只是希望被贊揚,只是有那么一點虛榮心和滿足感,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只為了這些而掙扎,只為了這些而活著?
我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副模樣,連我都認不出這是我自己?
我被自己給困在了這里。
現在。
是時候了。
不再拘泥于別人的目光。
從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網中尋找出口。
時間會磨平一切,從前那么在意那么珍貴的東西最終也會變得不再寶貴。
所以,放下吧。
僅有一次的邀請。
我抬起頭,向男孩擺擺手。
他放下手,問道:“真的沒關系嗎?”
我對他微笑。
車門緩緩滑上了,就像它緩緩滑開一樣,透過車門上的小玻璃,我看到,八歲的我,有一張太過于成熟了的臉的我,微微一笑。
“乘坐B-189,從上海至南京的旅客請做好準備,列車已經進站了,請到三號檢票口檢票……”
我眨了眨眼睛。
似乎做了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夢。
但是當我努力回想的時候,夢的樣子卻越來越淡了。就像你伸出手,試圖抓住一把流水,你攥得越緊,水越會飛快的順著你的手指流走,最后你只抓住了水的感覺,卻沒有抓住一滴水。
我站起來,稍稍跺了跺腳,拎起公文包。
“姐姐,我以前一直覺得你很討厭啊,為什么別人夸的只有你卻沒有我呢。”火車上,像是開玩笑一樣,短信替我說出了困擾了我二十四年的話。
“……是這樣嗎?說實話,我倒是一直很討厭你,憑什么你做的不如我好,卻被老媽那么寵愛。雖然因為是姐姐就讓讓你啦,但還是忍不住拿你出氣。你小時候也從不還嘴,搞得好像只有我是惡人,真的很惱人。”
“雖然很丟臉,不過或許一直到現在我都有點嫉妒你。”
一時間有點想發笑。
“到底是姐弟啊^-^”
“少貧嘴了,晚上到了打電話啊,老媽嘮叨了好久了。”
“知道了。”
你被困在了這里。
你說得對。我被我自己困在了這里。
你被漁網困住了。
你說得對,但是漁網并沒有收緊,一直以來我沒有找到出口,只是因為我忘記了要去尋找。
我們都被困住了。
現在。
是時候啟程了。
晴空萬里。
真是一個好天氣。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