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正在那臺古老龐大的電腦上打著字,這是一個故事,有關他,和她的故事,小說家被自己的想法感動得一塌糊涂,抿著咖啡,在深夜里,勾勒著鮮活飽滿的他,和她。
“蓮子,新鮮的蓮子!”長著青苔的橋上,小販叫賣著新摘得的蓮子,水靈靈的蓮蓬隨意地堆在手編的籃子里,水珠滴溜溜地從掐得出水的綠色上滾落下來,洇濕了一塊地。
這是一座城,邊城,淅淅嚯嚯的水聲里,船夫們搖著船,船槳激出一串串水花,亮晶晶的照亮了帶水的陽光。梳著小辮兒的孩子們在河邊舉著樹枝棍兒亂跑著,嘻嘻哈哈的笑聲引來蹲在石階邊洗衣服的婦女們的笑罵:“別亂跑!”
這是一座吳儂軟語的城,它的水聲連同遠處閣樓里閨閣女子做著針線活時哼出的曲調,柔柔地唱出了的一座城的樣子;這是一座灰色的城,灰色的石屋,灰色的石橋,灰色的石階,坑坑洼洼的石面上,無聲地滲著水,帶出了一座城的氣息。這里面住著粗衣爛布的人們,也住著錦衣玉扇的老爺夫人。
在這座熱鬧又安靜的城里,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生活,每天又在上演著不同的故事。
小說家靠在椅子上松了松肩膀,這真是座美麗的城啊,他顯然非常滿意自己的成果。那么,該到他和她了。
于是,他,和她,就在這樣一座城里相遇了。
盡管是如此美麗的城,這也是個爛俗的故事,他,和她,分別是爛俗的男主和女主。
那是個霧蒙蒙的清晨,粗衣爛布的她,挎著籃子,籃子里是新鮮的花,潔白的花瓣,鮮嫩的葉子,散發著清香。她穿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布鞋,上面是濕濕的泥,她低頭急著去賣花,然后就撞上了,錦衣玉扇的他。
花一定是散了一地,籃子一定是滾了出去,花被壓得白一塊黃一塊,不能再看。她一定是跌落在地上,頭發有些散亂,他也一定是蹲下身去幫她撿花,問姑娘你沒事吧。她面色微紅地說沒事,兩人一同抬頭目光接觸,然后啪的一聲,時間靜止了。在他看來她的臉比花還要美麗,她的聲音氣息,比花還要引人沉醉;在她看來他英俊的很,溫文爾雅。
哦對,就是這樣的相遇,否則怎樣才算爛俗。
小說家在這個深夜興奮得無與倫比,他迫不及待地要寫下這個故事,美麗的城,美麗的姑娘,英俊的小伙,苦情的故事,還有什么比這更吸引人呢?那么,讓我們繼續。
她看見快成泥的花,眼睛立刻紅得楚楚可憐,他掏出一張銀票說姑娘我買你的花。她推辭著說這些花已經不能再要。他撿起一朵花說我就買這一朵,這朵很美,值得這些。她唯唯諾諾:我得找你銀票,可我沒有那么多。他笑了,他說你這花真漂亮,插在我家大宅的花瓶里正好,這銀票就算預付,我以后每天都來你這里拿些花走,可好?
她還在想,可好?可是嘴巴已經先答:好。
就這樣,在接下來一個個霧蒙蒙的清晨,她都更早地爬起來去挑最新鮮飽滿的花,單獨擱在籃子的一角。在到達賣花的地方之前,她踮著腳走到河邊,用河水沾沾頭發,然后再把鞋上粘的泥,仔細地在石階的邊緣刮干凈。而他,會讓仆人挑一件不那么富貴可依然讓他看上去風流倜儻的袍子穿在身上,獨自去拿花,親自把花插在書房的花瓶里。
小說家開始有點糾結,這樣發展下去,一定是最普通愛情的套路啊,可是小說家是個不得志的小說家,他想他總得寫點什么不一樣的出來,這樣才能證明他的才華。
可是故事還是按照爛俗的劇情發展下去了。
本來故事還是要她賣花,他買花這樣繼續很久下去才有變化的,可是老天都看膩了這般表演,自作聰明地推波助瀾:它下了一場雨。
江南的雨,和著風密密地打在人臉上,賣菜的小販們都挑起擔子去屋檐下避雨了,茶館里更加熱鬧,清晨出來遛彎的老者們喝著茶聊開了。這座灰色婉約的城的小道上,反而人跡罕至了,雨水打在剝皮的墻上像是被戳破的氣泡一般,嚯地散開,再聚集滑下,在坑洼的地面上積起小小的湖。
她站在橋上平時賣花的地方等著,也不遮雨,只是抱著籃子,用手護著那幾朵花,雨水順著頭發留下來把她弄得狼狽不堪,她的皮膚更白了,因為糾結而生焦慮使她咬起的唇,更紅潤了些,如花般的嬌顏,此刻平添了一份嫵媚。
他還會來嗎,他應該不會來了,堂堂公子哥怎會在雨天出門只為拿花呢?萬一他出門辦事會路過呢,路過把花取走呢?她內心掙扎著。
遠處,他出現了,打著油紙傘匆匆趕來,停在她的面前,有些微喘,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剎那有些失神。他把傘罩在她的頭上方:“沒有傘嗎?”“沒有……”她的聲音混在雨聲里,化作絲絲一縷胡亂地繞上了他的耳,這是什么感覺呢?他想起小時哥哥偷偷領他去看戲,臺上戲子靈活纏人的聲音都不比這來得入心。這時的感受比他與她初見還要難以形容。再看她烏黑的發粘在粉嫩的臉頰上,不由自主地伸手替她攏了鬢角的發。
小說家出去接了個電話,是經常半夜夢見他就醒來的母親,打來電話嘮叨了許久,小說家敷衍了半天有些心煩,坐回電腦前,一杯咖啡早已見底,他卻打了個哈欠。該攤牌了吧。
身為那個時代保守的他和她,都嚇壞了。
她的臉燒的發燙,扔下花便跑。而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把手放在何處,食指和中指微微顫抖著,指肚叫囂著一遍遍逼迫他重溫那一瞬觸電般的感覺。
呵,他自嘲出聲,這真是愛上了,然后怎么辦呢。誰知道呢。
他彎腰拾起花,扔在地上的花被雨水滋潤過,顯出更干凈的顏色,他輕輕拂過花瓣,微厚的花瓣有著圓滑的手感,似她的膚。
明天她會嚇得不敢來吧,有些惱,攥緊了花,不情愿地離開了。
翌日的清晨還沒有脫去前一天朦朧的水汽,他早早地趕去了橋頭,期待著她的身影,只見幾朵花,下面墊著一塊手帕,上面繡著一朵清秀的花,而她早已不見蹤影。
旁邊露著腳趾的小販依舊大聲叫賣著新鮮的蓮子,不時斜眼瞧瞧這個奇怪的公子哥。他終于忍不住踱到小販邊:這位爺,你可認識每日來此賣花的姑娘?她住哪里?
小販這樣回答:啊,那個姑娘啊!住前街的宅子里啊!這位爺,那姑娘漂亮吧,哎哎哎!這位爺您別急著走啊,我勸您平日買買花就好了,別去找她啦!那個姑娘可不一般吶……哎爺,蓮子要不要?
小說家伸了個懶腰,有些寫不下去,那姑娘到底要怎樣不一般才比較好呢?還是一般點吧,雖說有錢的公子哥和貧窮的灰姑娘是很固定的搭配,但還是可以寫出新意的呀。
可是每個灰姑娘也都是有來歷的。
于是時間倒退,小販這樣回答:啊!那個姑娘啊!住前街,門口插花的那個就是!那姑娘是真漂亮,可惜窮得很,據說是爹出事死了,本來一家是在外面做大事的,現在就被困在這小破地方……哎哎哎!這位爺您別走啊,新鮮的蓮子要不要?
與此同時,她躲在家里,在灶前添著柴火,昨日一場雨讓地上都泛起了潮氣,柴火潮到了芯子里去,她被黑煙嗆得沒了思維。天還沒亮她把花擱在了橋頭,他應該看見了吧,以后,還是不要去了,這么多天的花也給夠那張銀票了。母親還病著,該干什么過活呢?
要去尋嗎?他詢問了自己許久,還是先回宅子吧。
書房,花瓶里的花瓣尖向下滴著水。他閉眼,回味著她每一個細節,想象著她穿著旗袍,撐著半舊的油紙傘,挪著她一向碎碎的步子,從遠處走來,從漆黑一片的幽深小巷走來,一步一步挪上橋頭,鬢上簪著一朵清新秀麗的花。她從來素凈的樣子,輕抿的唇,鬢角的碎發,眼底的光芒純凈得像雨后的天空。
他提起毛筆,描出了她的模樣。旁邊寫了一句話:
你是潑墨山水深處走出的女子,不沾染世俗的光。
小說家渾噩了很久,貧窮灰姑娘應該逃走,啊沒錯,至于有錢的公子哥一定會追上她,至于結局,再說吧。
從此她不再出現在橋頭,從此他的身影釘在了每日清晨的橋頭。
終是不能忍受,他去尋了她的家。站在門前等了許久,門后傳來一聲:哪位。他又看見了她。
拗不過面子,她請他進了屋,昏暗的屋子,又矮又窄的門框差點撞了他的頭。他堅持要見她的母親。
“我要娶她。”他要娶她。
“我會給她幸福,不會再讓您們困在這里。”他要給她幸福,他要救她出去。
他轉身盯進她的眼:“嫁給我,可好?”可好?她想。
她咬著唇,她和他懸殊太大,她不知如何回答。“我會說服我的父母,我會娶你。”
“若你父母同意,我便說好。”她這樣回答,他欣喜若狂:“我現在就去,我明日便來再問你可好。”
母親,我要娶那個賣花的姑娘。
他母親咀嚼了許久他的請求,那是斬釘截鐵的請求。揮了揮手,算是同意了。他知母親若是同意父親也一定不會反對,回到書房望著她的畫像,抑制不住地笑,提筆在她的手帕上寫下兩個字:
可好?
他母親招來管家:去查查那個女孩,干凈嗎?窮不是問題。
“那女孩是當初老爺……主人的女兒……”他的母親白了臉,滿室的富貴令她顫抖。是的,他的一家很富有,卻只自困在此,這座小小的城。老爺原來主人的女兒……原來在這里,被她和老爺害死的主人,主人若不死,他們也不會如此富貴了吧。主人一家怎么會也輾轉躲到這里……若是沒瞞住,就算她和老爺答應了,那女孩也會不答應的吧。“管家,讓她們離開,不要再出現。”
搖搖晃晃地泊靠于天邊的日頭,擋不下去,也游不上來。歸鴉凝望于枝丫的時刻,日褪了金紫,暗,掩映了假象。天快下雨,他去找她。
門后靜悄悄的,那一聲“哪位”一直沒有出現。當許久久到他都等不下去時,他把手帕放在了她家門前。“也許她是害羞還不想見我。”
身后,白色的手帕靜靜地躺在石板上。
天開始下雨,人們又凌亂地開始避雨,笑鬧著招手,不多會兒小城又歸于安靜,樓內溫暖,或是紙醉金迷琵琶美酒、或是一盞微弱的燈旁哄小兒入睡唱著咿咿呀呀的曲子。江邊的這座小城午睡般安詳。
門口的手帕,依舊靜靜地躺著,上面的花被雨水浸成半透明,又漸漸顯出了石板上青苔的顏色,“可好”二字孤零零的。
門上早已掛著生銹的鐵鎖,把守著無數凌亂的秘密與寂寞。
門內,她沒有走,她拒絕離開,可也打算離開,管家告訴她的真相早已讓她無力。終于她啟唇:
哪位。
小說家去睡覺了,在黎明到來的前一刻,在他們相聚的前一刻,他把故事結束了。從此他被困在了情的漩渦,她被困在了過往的悲傷,誰都被困在了這座城。小說家非常滿意,這不叫爛尾,這是給作者留下了適當的想象空間,這是與眾不同。哎,不得志的小說家,你也困在了你的自我陶醉里。
他和她被困在了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在哪里?他和她也不知道。
他或她,會哭嗎?
他和她還能再說一句,哪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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