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的帝都,宛若誤墜凡間的明珠,光彩依舊。那街上的光暈流離,行者的笑語歡聲,仿佛都是那樣的熟悉與陌生。夜,慣會借華美的燈把眼淚偽裝得不起一絲波瀾,就像那些早已死去的心,用平靜來掩飾內心的荒蕪,還有,鮮血淋漓的空洞。
和這里夜晚流出的寂寞一樣,一個身著白色衣衫的女子獨立在昔年繁華的永安宮頂,對于流年舊事,逃不脫,亦躲不掉。
不錯,已是昔年故事:此時此刻,再也找不到永安宮從前榮華似錦的盛景;連宮門口刻有先帝親筆的“永安宮”三個大字的牌匾也已被利刃劃得面目全非。白衣之下的女子喃喃道:“3年了,困我三年;今日,我回來了。”
今夜的千秋殿,分外的安靜,它的主人早已在此等候他今晚的貴客、闊別多少的故人。
“吱”地一聲,沉重的宮門緩緩開啟。
年輕的天子緩緩從黑暗中走出,望著走來的女子,微微一笑:“楚瑜,你來了。”
楚瑜聞言,隨手接下面紗:“元祈,我要見他。”
元祈緩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輕輕拂過那精致的面龐:“3年,你吃了不少的苦。”
她冷冷地一笑:“所以,今天我要見他。”
英俊的濃眉一緊:“先帝已經不在了,三年前,先帝已龍隕賓天。你,見不到了。”
楚瑜無謂的一笑:“你我三人相識多年,你們能瞞騙天下人,卻又如何騙得過我?”
望著那寫滿恨意的雙眸,期間倒影出的自己是那般苦澀。元祈苦笑道:“我就知道,千絕谷如何困得住你,‘華曇’又如何阻得了你?你既不甘心,那隨我來便是。”
綠葉陰濃,竟遍池亭水閣,弱柳扶風、新花正好。
“昌平行宮?真是會享受啊!”楚瑜的話意譏諷而含怒,元祈只是不聞,只將她帶至桃花林中。
風過,落英繽紛,一時迷人眼。明亮的雙眸凝視著亭中男子的背影。
“十一調”被深情地彈奏出來,那人滿懷欣喜地喚著“飛煙、飛煙……”
花易謝,霧易失,夢易逝,云易散,真真是樹猶如此,情何以堪?人,又何堪?
當熟悉的曲調從他指尖淌出,熟悉的聲音再度在耳畔響起。只是彈琴之人所心心念念的,早已不是自己,一如永安宮毀、而飛煙閣起。
情已逝,曲空傳,心已遠;血淚含,紅顏墜,琴音薄。
“柳妃死后,他便瘋了,武功盡失,什么都不記得了。如今只還知曉這首‘十一調’,還有,柳飛煙。”元祈停頓一下,“你一直都不知道,‘十一調’從來都不是寫給你的。”
楚瑜靜默著。世間最苦莫過于物是人非,只是,若是物非人是呢?即便飛煙閣替去了永安宮,她還在這里,看著他。
“楚瑜,皇兄從沒愛過你,他一直喜歡的都只有柳飛煙。”元祈的聲音聽上去仿佛不帶任何情緒,“他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獲得你們寧永楚氏相助還有你楚瑜之才,為他奪取天下。”
楚瑜冷冷地看著這張和曾經摯愛之人一般英俊的臉龐:“我知道,從他在‘千絕崖’上騙我飲下‘華曇’之時,我就知道。”
這世間,誰又會比誰更辛苦?
這世間,回憶比忘卻更痛苦!
她的眼神有些迷離,3年前的噩夢再現……
那時元氏王朝未建,百廢待興,她從前線匆匆回來,只因聽聞元祉受傷,夜行近百里回京。
元祉看見她奔波之色深為后悔:“我只為贈你一物、急于見你而騙你,不想累你如此。”
她正要說前線之事不容玩笑,元祉徑直將她帶至一座極為輝煌的宮殿之前。一瞬間,她的確驚呆了,此時此景,以白玉為堂金作馬相稱也毫不為過,在這亂世,不禁令人瞠目結舌。
他牽著她的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是寧永人,我是安中人,你我此生此世都要相守,這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永安宮。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望著他,淚流滿面;緊握住他的手:“此生,惟愿歲月靜好、與君長伴。”
那時,一切都是那么美,當真是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只是,她忘記了,他終將會登上那最高的位置,然后身邊,擠滿其他嬌美的面容。那么,她又該何以自處?
白沙關的最后一役,他走向帝位的最后一戰,他為她擋住敵將的一掌,鮮紅的血液凌亂了她的眸。“絕塵七式”再現世間,她狠辣地斬下敵將首級,摟著他縱馬直奔大營。在他昏迷前一秒,她緊緊地摟著他:“生生死死,我都與你相守。”
那時,幾天幾夜,他昏迷了多久,她就守了他多久。
醒來后,他的眼里復雜難名,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歡喜。
一月后他將她帶至“千絕崖”,哄她喝下她當初配給他的劇毒“華曇”——取曇花一現之意,她才明白,他心中所念,是那個叫柳飛煙的女子。
愛情,最終竟是含笑飲毒。
飛煙飛煙……她從未想到過。
嘴角溢出鮮血的時候,她笑了。
元祉望著她的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惋惜、愛戀,于她,都是嘲諷。
她輕撫衣衫,縱身,跳入千絕谷谷底。
你既棄我,我便離去;只是,我一定會回來的!
3年,她在谷底受盡苦楚。
“絕塵七式”乃是世間武藝絕唱,千百年來多少英雄豪杰追逐一生,都只為窺得它的一招半式,卻不知“絕塵七式”傷人先傷己,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當年那個敵軍將領也是武間一道的翹楚,她以“絕塵七式”殺人時,自己也身受重傷,加之不眠不休地照料他數日,內里早已是虧透了。
“華曇”乃她親配奇毒,無人能解,她拼盡一身本事,保住了性命。只是崖底苦寒,無醫無藥,毒性到底還是入侵了筋脈。
3年,每至月圓之日,寒毒發作,都令她痛不欲生。
在谷底的每分每秒,她都恨不能手刃元祉與柳飛煙。
只是,當她歷盡千辛萬苦從谷底上來后,卻已是“祈順”年間。先帝元祉已然功成名就卻英年早逝地離世了。同樣如利刃般割著她的心的,是柳妃娘娘與先帝之情:柳妃娘娘天壽不永,先帝建飛煙閣養之,卻在先帝即位后3月便撒手人寰,先帝傷痛不能自已,3日后隨之離去。
“元祉,你困我三年,卻離不了她三天。”
她最后望了元祉的背影一眼:這個世上,從來,都只有你能困住我。如今,我們,都自由了。
她緩步離開桃花林,忍不住笑起來。“哈哈哈……”楚瑜的笑聲無比凄厲,“元祉,我為你放棄我原本平靜的生活,我為你學我根本不喜歡的兵法,我為你偷取父親的印璽,我為你被寧永楚氏除名,我為你出生入死打下這大好江山,為什么啊,為什么……”
元祈在一旁,淡淡地看著她:“楚瑜……”
她倔強的抬起頭:“放心,我不會哭的。”她甚至是笑著說,“元祈,知道嗎?想哭的時候就仰起頭,眼淚就不會留下來了。”
她的臉色蒼白得不見一絲生氣,朝陽柔柔地灑在她的身上,楚瑜整個人仿佛是透明的一般。
“元祈,”她平靜地對著他,“我想在‘永安宮’里住一陣子,行嗎?”
“永安宮”的生活很平靜,或許人生就會這樣平靜的結束。元祈每日都來看她,他們暢談著古今,回憶著往事,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
她開始時有時無地睡著,有的時候怎樣都喚不醒。
“元祈,我好喜歡這里的朝陽啊,那么柔、那么暖。”
“楚瑜,好好休息,以后我每天都會過來陪你看日出的。”
她明顯的有點冷,往他懷里縮了縮:“是嗎?元祉也這么說過。真可惜,我從來沒這樣的機會……”
“皇兄答應你的,沒能做到;我答應了你,就一定做到。”元祈強忍住傷痛,“楚瑜,給我一個履行承諾的機會好嗎?”
楚瑜蒼白的臉上有了笑意:“好,我一定……”
風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往事搖搖晃晃,成為一生最美的點綴,看樹,看花,看陽光下的光陰。眼前恍若出現了那一年有人從樹下接住她的樣子,那時年少,她調皮地爬上樹只為看日出。發現被困在樹上下不來后,害怕的哭了;路過的他就在樹下哄她:“別怕,跳下來,我接住你啊!”
她松開手,輕輕一跳;他緊緊地摟著她,她就呆呆的看著他。她抬起頭的一瞬間,他感覺周圍的百花俱為之傾倒,這般絕代風華,年少的他瞬間怔楞。
她不好意思的開口:“我是上來看日出的,真是麻煩……我叫楚瑜,你是?”
他儒雅地一笑:“以后能和你一起看日出嗎?我叫元……”
“少爺……”“小姐……”
貼身丫鬟紫雨急壞了,奔過來后就一把抓住她:“小姐,你怎么能這樣亂跑呢?快些回去。”
就這樣,她被生拉硬扯的拖走。
來不及回頭,只聽得有兵士的聲音:“少爺,早些回去吧。如今劉昆的大軍兵勢正盛,安中急需您回去……”
“安中元氏”嗎?
是啊,一定是元氏的大少爺元祉……
就是那個時候喜歡上他的嗎?繼而就是一生了。她就這般,心甘情愿地,被他困了一世。
周圍的聲音都靜了下來,一切光影都淡淡隱去,眼前之人的眉眼與元祉真的好像。我們說好要一起看朝陽的,元祉,你是在等我嗎?
她好像回到了當年,那個從樹上一躍而下的孩子,尋覓著那個在樹下接她的懷抱……
微風拂過,落花灑在元祈身上。
他緊了緊環住楚瑜的手,對著蒼穹喃喃的道:“皇兄,我答應你的事,做到了。3年前的一掌中暗含劇毒,你不過幾月壽命;只為保楚瑜能活下去,你這般傷她,那個柳飛煙不過只是個借口,你要我在你過世之后找人苦練‘十一調’,找口技藝人學你說話,可是,你一直都愛著她……”
他低下頭,望著懷里永遠睡去的佳人:“只是瑜兒,你可曾知曉,喜歡你的人不止皇兄一個。你從來安中起,便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你又可曾明白,我自那年在寧永的眉山上,接住從樹上跳下來的你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最初的最初?那真是一個遙遠的記憶,遙遠的,令人不忍回想。
元祈溫柔地輕撫她的臉:“瑜兒,好好睡吧。你被困在千絕谷底3年,皇兄被你困在心里,我被你們困了一生。人生,承諾與愛戀是束縛,奈何我們向往束縛、向往被這樣的牢籠困住。我們都自困其中,難以自拔皆只因不愿。現在,你困在我懷里,不管去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瑜兒,你就這樣被困在這里好嗎,就這樣,乖乖地被我困在懷里。明天,我陪你看第一抹陽光灑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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