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站在村口的車站回望著村中一片金燦燦。
斑斑駁駁的汽車慢悠悠駛來,李佳拖著兩個布袋上了車,費勁力氣打開車窗將頭完全探出去,看著那片金黃離自己愈來愈遠,直到聽到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才緩緩把頭伸了回來。
“我出去要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我會賺大錢回來的。”
這是他的話,亦是對父母的承諾。
然而當他真的一腳跨出這個小村落時,一種茫然又恐懼的情愫在他心中彌漫開來,偌大的城市,他從未想過自己要去哪里。他盯著衣角的油菜花粉告訴自己,找一份對得起自己良心的工作就好了。
李佳已經餓了兩天了,他決定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跳進車站附近那條發臭的大河里面跳下去,淹不死就熏死算了。
終于讓他看到了一家酒館在招洗碗工,包吃包住月薪一千二,他整了整衣褲走了進去。恭恭敬敬地自我介紹,有些緊張,擺弄著布袋的邊緣。工頭看到他瘦小的身板歪了歪嘴笑了笑,揮揮手讓他進去,讓他先洗幾天。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李佳躺在分配的宿舍里望著空白的天花板,綠色的霉斑爬進墻縫里,他呼吸著這酸臭味,已經分辨不出這是墻壁的霉味還是隔壁床前天吃剩下的番茄湯殘留的味道了。他再也沒聞到曾經那種充滿陽光氣息的油菜花味。
李佳拼了命地洗碗,一天十來個小時,雙手帶著手套都被泡得發白,拖著一筐又一筐的盤子來來去去。他發了瘋地干,升職成了大堂的服務員,他仿佛力氣用不完一般,又升職成了包廂的服務員。
包廂的服務員是很輕松的,李佳穿著包廂服務員特殊的制服,那白襯衫紅領結比他自己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好,他踩著擦得锃亮的皮鞋端莊地站在那里,自豪感仿佛他宿舍里的霉斑一樣,不知不覺地蔓延開來。他看著一桌桌客人來,點著昂貴的菜色和天價的酒水,看著桌上的人堆積起笑容相互阿諛,接過一張張金燦燦的卡或者一刀刀現金,然后看著他們留下一桌沒怎么動過的菜紅光滿面地離開。
不知怎么的,李佳想起了那片金燦燦。
這樣一桌菜,是父母種幾年油菜花都吃不起的。他突然有點難過,產生了對這個腐朽的世界的憎惡。他們憑什么在這里暴殄天物而自己的父母卻面朝黃土背朝天苦苦耕作,李佳產生了從所未有的壓抑與不平,他甚至想把車站附近那條大河里面的臟東西全部撈起來塞他們嘴里。
連著幾個晚上李佳做了好多好多夢,他夢見了父親彎著腰割著油菜花,然后背再也直不起來了;他夢見母親騎著破舊的三輪車運著一車的金燦燦,結果不小心翻車;他夢見孩童時期的自己在油菜花田中穿梭,衣服上褲子上都是花粉……每個晚上他都尖叫著醒來,每次醒來都發現他是汗涔涔的。
他辭職了,他覺得他瘋了。
但是如果不辭職,他會更瘋的。
辭職的那個晚上李佳又走到了車站,走到了那條發出惡臭的大河。
他再次產生了跳下去的念頭,雖然早已認識到人世不公,但被這種不公所包圍著還是很難以接受的,他走到河邊上,又走進了一點,再進一點,再進一點,突然腳下一滑,他本能地抓住身旁的野草往上爬,直到踏踏實實地踩在水泥地上。
恍然間他自嘲地一笑,原來他還不想死。
他走到附近的自動存取款機匯了1000過去,他想念那片金燦燦了,雖然他隨時隨地都在想,但是都沒有這次的懷戀濃烈。
幾個月的歷練讓李佳不再是那個什么都不懂的鄉下土鱉了,他鼓起勇氣走進了一家招收大堂經理的KTV。
一個濃妝艷抹的胖女人盯著他看了許久,嗲著聲音問他。
“有什么工作經驗沒有?”
“洗碗工,服務員。”
“就這樣?”
胖女人眼里的嘲諷愈加濃烈,用她的水晶指甲從李佳的臉上劃過。
“長得挺白嫩的,倒是很多有愛好特殊的老板會喜歡,不如你先……”
“我是來聘大堂經理的。”
“嗯?就你?呵。”
“我會好好干的,我有很多力氣,我也懂很多,我也會做很多事情……”
“一個星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到了那個胖女人的神經,她竟然妥協了,讓他試著干一個星期。
“這里的這群女人歸你管了,別逾越你工作的底線。”胖女人對他囑咐著,他嘲,工作的底線?他踏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逾越了他做人的底線了。看著胖得流油又濃妝艷抹的女人,他感到胃里一陣翻騰。
一個星期后,李佳留下來了,他穿著比服務員更加好的衣服,接待著比以前更加有錢的人,拿著更多的錢,做著更少的事情。他做了一份曾經被他無數次唾棄的職業,他也知道他已經回不去了,他的人生已經這般不堪了。
很多人開始小心翼翼地和李佳攀談,李佳被一群長相妖艷的女人包圍著,他心中升騰起了虛榮之感。他學會風趣圓滑地和他人交流,但他從未和別人提起過他的過去,他不曾和人分享過那片金燦燦,他覺得那是一種玷污——對他心靈最圣潔的一塊地方的玷污。
從那以后他開始匯更多的錢回家,有時候三四千,有時候五六千。他卻從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他怕一聽到父母的聲音,一聽到父母提到家中的油菜花,就想到辛苦勞作的父母,就想到他違背了他當初的本意,他就會產生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他已經被困在了這里。
回不去,出不來。
有一天李佳的辦公室里出現了一個打工妹,她忸怩地站在離他桌子很遠的距離,許久不說話,突然抬起頭漲紅了臉問。
“你們這里需要坐臺小姐么?”
“你能?”李佳抬起頭對上她清純的眸子和她干癟的身材,覺得有點可笑,玩味地問她。
“我能。我……”她的眼神里有種難以言喻的堅定,仿佛就是當年的李佳。
“一個星期。”
那一個星期李佳時常出現在前臺,看著那個給自己取名為阿紫的打工妹故作老練地和客人打交道,她的化妝技術爛透了,經常把自己化得慘白。
不知道怎么的,李佳覺得自己一定腦袋出了點問題,他看到阿紫就忍不住想起家里那純純的,金燦燦的油菜花。李佳站在一旁和別的來套近乎的小姐調情,腦海里卻充斥著油菜花,阿紫,那個干凈的村落。
其實李佳對阿紫沒有什么好感可言,他瞧不起所有當小姐的人,當然他也瞧不起他自己。他只是看到阿紫有點親切,但他鮮少和阿紫說話,在他當了大堂經理后只有別人找他攀談,沒有他去和別人套近乎的道理。
一個星期過去了,李佳讓阿紫留下了。
看著阿紫的笑顏,看著她的水眸,只是讓李佳添了愈來愈多對家鄉的思戀。
臨近過年的一個晚上,他喝了酒,然后把阿紫叫到自己房間里來,和她說了很多很多話,說了洗碗工,說了服務員,說了那個濃妝艷抹的胖女人,說他現在收到很多很多人的敬仰,他越說越自豪,越來越忘我。直到最后甚至說了油菜花,說他想看看家中的油菜花,但是他已經不記得阿紫是什么反應了。
他想看家里的油菜花很久了,因為那花的樣子在他心中越來越模糊,他越來越不安。他告訴自己:他是大堂經理了,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他月薪上萬了,他掙大錢了,他兌現了他的誓言了……他每天都這樣對自己說,讓自己少一分負罪。就這樣,他自欺欺人到新年,終于下定決心回村看一看。
反正他現在大可正大光明地請假回家過節了,再也沒有什么客觀因素來阻止他了。
李佳開著車,裝著滿滿一車的年貨風風光光地開回家,看見村民站了慢慢一排來迎接大老板,每個人都笑成花。
冬天的村子里沒有那片金燦燦,一切被白雪素裹,李佳站在那里卻發現自己也想不起那片金燦燦是怎么樣的顏色了,到底是怎么樣的黃,到底是怎么樣的高,到底是何種味道,他發現他再也想不起來了。閉上眼睛,是那燈紅酒綠酒池肉林,是濃妝艷抹的漂亮姑娘和花花綠綠的天價洋酒。
他被一種恐懼所侵蝕,他發現待在寧靜純潔的村落里他產生了從未出現過的空虛,他待了兩天后就匆匆驅車回了那座不堪的小城,路過那個簡陋的村口車站,路過那條令人作嘔的大河……
直到穿上工作的西裝,帶上燙金的胸牌,才讓李佳得到一份滿足,一份充實。他站在了大堂里,同其他小姐嬉鬧玩樂一番,猛然間發現阿紫不見了。
他蹙眉奔到了阿紫的房間,房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桌上留著阿紫的一紙日記:
2013年1月17日星期四晴
李經理今天喝了酒,和我說了很多,讓我有點害怕了。
我會不會也有一天像他一樣扭曲了我的道德觀,然后一直被困在這里呢?
不,我不要,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再過兩天,拿到了工資先給爸爸墊上醫藥費,我就離開。
李佳看到日記愣了愣,隨即笑了。
道德觀被扭曲?
嘁,只是一個妓女罷了,說那么高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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