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夏分手了大半年后,我始終沒有成功地撥出一通打給她的電話,每次都在按下最后一個“7”之前條件反射般地飛快掛掉,然后癱軟在沙發上。
我的一位文學前輩告訴我:“忘記一個情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變成文學。”
我知道自己已經再沒有辦法心平氣和、泰然自若地和林夏問好絮叨,于是我決定通過這樣的轉移方式,把她埋在我數以萬字的作品里,將我所有未曾說出口的話一一用最千回百轉的方式說出來。
我以為只要把我腦海里關于她的記憶放進某個既定的故事腳本里,然后通過這個表層的故事抒發我對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追求,那么我就會沉醉在故事本身里,這時候,女主角就成為了不那么重要的存在。我通過她來表達更深層次的東西,然后慢慢地忘記了她本來的樣子。
于是我開始大刀闊斧、天馬行空地構思起一個個不同的故事,但到后來我發現我創作的故事都沾染上了我生活里某種氣息,我似乎被困在某個密室內,像是封閉車廂里的韭菜陷餃子,長時間里余溫和氣味都無法褪散干凈。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叫Jim,他剛從加拿大留學回來,很多事情卻和時差一樣顛倒不過來,不僅工作上沒那么順利,還要承受感情上的劇變。
此時的Jim非常后悔出國前鄭重地把女朋友交給鐵哥們,還千叮嚀萬囑咐地說道:“兄弟,我這輩子能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人一個手能數得完,你和我媳婦就占了倆,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替我好好照看她。”然后這一照看就照看出事了。
終于在經歷了百轉千回的磨人痛苦后,Jim還是決定把自己買的訂婚戒指當做禮物送給了鐵哥們。這是個多么秋風掃落葉的結局。
“我這么做,不是為了成全你們,而是為了放過我自己。別以為我就這么原諒了你們,也少在我面前裝一副乖孫子的樣兒,我不稀罕!”Jim在鐵哥們的生日宴會上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第二個故事是關于心理醫生以及他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研究。心理學的本質大概就是門統計學,所以你得滿大街地找人做問卷調查。通過這些數據你會知道大約90%的人不想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大部分女孩最后都嫁給了嘴上說的自己討厭類型的男人。
但有些事情是無法用調查研究清楚的,比如說愛。
這位把自己大半輩子都獻身給事業的心理醫生,為了能夠完成一個重大突破的研究,拿自己的妻子做了實驗,結果可想而知。
妻子無法忍受丈夫投向她的那種剖析研究的目光,讓她覺得仿佛自己也是丈夫眾多病人中的一個,更不可忍受的是,他把對于學術的執著延伸到了日常生活里,每一件尋常到無需叩問本質的事到他那里都變成了重要的研究數據。
在某個輾轉反側的深夜里,這位快對生活絕望的女人伸手摸了摸身側冰涼的被褥和空蕩蕩的床單,她知道丈夫一定還在辦公室里沒日沒夜地看研究報告,無邊的夜色輕易地將她的靈魂吞沒了。這種徹骨的、把她當做一項研究的冷漠,她再也無法克服容忍了。
那天清晨,妻子洗漱、化妝、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最后一次為她的丈夫準備早餐,在玄關彎腰換鞋時,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把丈夫辦公室和家里的鑰匙放在了餐桌上。至此,她和這間屋子再無瓜葛。
此后無數個夜晚,心理醫生獨自坐在他寬敞的辦公室,周圍的一切都很靜,聽著紙張嘩嘩的聲響,還以為是一場綿延的雨。
沒有了家以后,他待在辦公室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但辦公室的門從來都是虛掩著的。他只是希望妻子偶爾經過時能進來坐坐,他不指望妻子原諒他,只是想和她說說話、拉拉家常。他想告訴她,那個研究已經失敗了,并且他也終于明白有些東西是根本不必去研究的。
后來有人問起醫生,過去他到底拿他的妻子在研究些什么?
“我只是想通過我和她的感情來證明,‘愛’是否能被證明。”醫生用一種自己也不確信的語調回答,眼睛還一直望著辦公室那扇半掩著的木門。
有人說,很多人都把生活當做寫小說的機會,把世人當做自己作品的素材,打著真實的幌子,其實不過是利用別人的故事來表達自己。
顯然,我就干過這檔子事。
未被我用虛擬人物掩蓋起來的林夏是個年輕鮮活的女孩。她從不總結生活,從不追求意義,有男人愛的時候愛男人,沒男人愛的時候就愛自己,也許虛榮膚淺,但至始至終她都只為自己而活。
和林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務實的日子,那時我幾乎不怎么寫文章,生活全部落實到一件件具體的瑣事上去。
逛街,打網球,飯局,看電影,煲雞湯……可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個月,我的職業病又犯了,我覺得這日子太庸俗太沒勁,書寫的欲望就這么上來了。我決定寫一本書,以我和林夏的生活為藍本。
那時候我們天天膩在一起,一般是我寫一段她就看一段,時不時提點修改建議。林夏一開始還挺高興自己被寫進作品里,但之后就對我的故事意見越來越大了。
“唉,你這里不對啊,誰說我經常穿綠色了,你見過我有幾件綠色的衣服啊?”
“什么叫我不講理,你寫的什么東西啊,我這人最講的就是理了。”
“你怎么歪曲事實呢?我爸媽什么時候給你臉色看了,你一年也沒見著他們幾回吧。”
諸此之類對我作品的質疑一天天積累著,我試圖去跟她解釋這是小說,適當地虛構是為了更好的表達主題。
“那你是不是也打算按你以前的套路寫成一個悲劇?”我完全沒注意到那時林夏的認真嚴肅,只是無奈地告訴她悲劇比較有市場,大家都活得這么茍且偷生,誰愿意看見小說里的人過得自己還滋潤啊。
“問題是這故事的主角是我們啊,還是你自己也巴望著我們倆一拍兩散?”
“我這不是要創作嘛,再說悲劇也更容易上升到一個深層次的高度啊。”
“去你媽的創作!我可不是你的素材,你去找其他當你的人體模特吧!”她甩下了這句話,在我的故事才剛剛開端時,女主角憤然離場了。
有時候,我挺樂意和我的角色進行交流的,我覺得到了一定時候,故事里的人就有了他們自己的意識形態,有時候他們的自我意識甚至強過了作者本身,我能從他們身上找到真實的自己。
Jim跟我說,你不能把林夏離了你以后跟了你兄弟的事套到我身上!你少借用我來裝灑脫,你看看自己一副龜樣子吧,林夏寄了個紅色信封來都不敢拆開看,每天干看著那信封反思人生,你說你都反思了些什么?我告訴你,如果這故事還有續集,我才不會憑你這樣折騰,我要找個地下室和那小子好好談談,問清楚趁我不在的時候他都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然后狠狠地揍他兩拳,反正我知道他不會還手。還有那戒指,要買他自己買去,我憑什么送給他?我跟你說我可不像你那么沒骨氣,說什么為了林夏幸福。看你就是怕被她再次拒絕弄得灰頭土面狼狽不堪的,你要是真豪邁真淡然你就自己跟她說去,別天天看見人家兩口子都要繞道走。
心理醫生跟我說,我仔細想了想,你給我設計的那研究說不通啊!什么叫“證明愛是否能被證明”,要玩這種哲學悖論你干脆把我整成一老眼昏花的哲學教授啊。我們這門科學可都是實事求是的,你少在那主觀臆造無病呻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讓我把妻子當做研究對象和你把林夏當做素材是一樣的情況。你覺得她離開你以后你痛苦得無以復加,你就把這種痛苦轉移到我身上。虧你想得出來!你要心里真憋屈了就自己和她說,少讓我來為你絮絮叨叨。不學心理學的人都知道,你這種消極回避的方式起不到任何作用。看看你現在憋屈成什么樣了!
走在寒冬里的我突然意識到,我變成了令人怨恨的獨裁者,給每個角色附上我和林夏的影子,強制性地讓他們上演惡俗的劇情,為所有的故事都添上不好的結局,一次又一次,周周復始。
很多事情是我無法控制的,即使是故事里的角色都會有自我意識,要為他們的命運垂死掙扎一下,更何況是那個倔強的林夏呢?我以為能像操控故事一樣操控我的生活,最后卻發現這一切是多么徒勞可笑的嘗試,連緬懷都顯得捉襟見肘。
我自始至終都被困在親手書寫的字里行間,自己制造的海市蜃樓里,從未想過嘗試走出來。
迎面來了一陣風,我突然很想逃離,在現實生活中寫下一個完好的結局。
我走進了街頭的電話亭,終于按下了自己曾經不敢按下的最后一個“7”,然后便慌慌張張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喂,林夏,我愛你。不是因為從你身上得到什么靈感,獲得什么啟示,我愛你只是我愛你,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不管你做什么飯我都會說好吃,如果你不想做飯了那就我來做。你可以穿粉紅色一直到七八十歲,我會一直夸你好看。我不嫌俗不嫌酸,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裝逼了,我愛你,一直愛到我死的那一天。”
戲劇性的是,我說了很久后才發現電話亭下方的“暫不可用“標示。我頹然地回到家,拆開了那個紅色信封,婚禮的日期,正好是當天。
我透過窗子望向街上的電話亭,我想,我的胸口終于不再那么擁堵了,有韭菜餡餃子的車廂終于到站,打開了車門。
我的一位文學前輩告訴我:“忘記一個情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變成文學。”
我終于明白其實他想告訴我的是,你要學會從一個寄托轉向另一個寄托,因為人只要有了信念這種東西,就會活得不那么累了。這種寄托,可以是愛情,是夢想,是酒精,也可以是文學。
那么,逃離吧。我對自己說。
你不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只要割舍下過去你所有無畏的執著,然后去尋找更廣闊的的自己,總有一天你會看見“沉舟側畔千帆過”后“嘩”一下抖出的陽光,你會發現,你終于不再被困于原地。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