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056作品

　　擾攘的城半晴半雨，而我恰處落雨的一端。

　　城太大，連雨也只能部分覆過，分割地域而臨幸。——如同這城本身地域之割據，有似乎僅供貧微駐足的陋巷，也有庸民堆砌塵勞的住宅區，還有布爾喬亞們休憩的寓所，政客漫漶的街區……

　　若我得以逃脫，那么我將不再，這個故事的敘述人本身歸終于蒼頹的空白；可憫的是我仍不得而逗留，周遭囹圄，自由是一種嗤笑的對象，亦返身嗤笑我之不自由。我只是若乎困獸的都市人的一筆剪影，我的名凡庸，以致不能訴之，恐一旦脫口走街串巷將有無數同名者向我控訴，舉拳要挾是我冒名頂替了他們的名，敗壞了他們的聲望。

　　我也許是每一個人，也許誰皆不是。

　　總之這一天城市造就了霏霏霪雨以昭人心困頓，雨懇請了二氧化硫作他的新娘，因而酸澀莫名蝕骨；雨幕擎蓋，顯現出未曾擁有的城郭，以及從來不曾堙滅的割據城市的分界線。

　　我并無彌足珍重的事情待理，遂渙散地信步街巷的衣緣，車輪自我的足邊尚余毫厘危險地擦過，有一些困憊的征夫同我摩肩而去，卻不望我一眼，大約不甚有興致瞥一眼我全無理由的取鬧。貓狗并沒有深濃的倦意，偶間抬眸望我一眼，那目光積蓄著長久對人類無可宣泄的怨懟，霎時全數投向我身上了。我道途中不住瞧見暴斃車轍下的寵物尸體，有時可能是多嘴而缺乏智力的喳雀，遂若有所思。

　　我步伐飄忽，掠過犯罪率極高的街區，不祥的兆頭始于電線桿上烏羽的鴉鳥——它凜然睥睨著我，決然不叫喚出一聲，忽而我褲裝口袋內的錢包便匿失行蹤，我四處張望，不遠處一個青年人怔怔然看著我，手里執著我的錢包，然而那全然不能稱得上兇神惡煞的表情翻似丟失了財物的人是他。我手足無措，討要適時為視作可笑且極易招致殺身之禍的癡行，尾巷里任何一個彪然莽漢都可能是這青年人的幫手。青年人說，我著實是走投無路了，對不起。然后一路丟棄自我錢包里抽離出的證件，甚至銀行卡——他只需要現金。我隨從他的背影一路摭拾這橫亙漫地的卡片，心里暗自苦笑，這些人依然是只識得實體存在的金錢，殊不知貨幣這般東西，倘不賦予價值，仍舊是不值一文，同那虛擬落款磁條的銀行存款又差異何在？方才好似歷經了一場道德綁架般困苦，有良心的歹徒，卻依然是歹徒。

　　逾過了盤根錯節的街巷便抵廣場，每個城都有廣場。圣馬可廣場上有鴿子和教堂，時代廣場有不夜的霓虹，布拉格廣場嘗有過輝煌的戰役。我的城的廣場沒有鴿，教堂或霓虹，鴿子曾幾何時是有的，可惜人們愛之太甚，喂食了它們的體格無力抵受的吃食，它們居然接連的死去了。鴿子是和平的象征，人們不免因熱愛和平而毀滅和平，和平撐壞了肚腹，也將遭致腸肚流離滿地，此般事例是不勝數的。

　　這之后我繼而行進，撞入商業街的胸膛。琳瑯的商鋪和店家以多位數的身價唬人，號稱純手工制作的手袋偃臥明凈的櫥窗里，吸食女人傾慕的愛戀。意大利斜體的標簽，也許只是故弄玄虛的陰陽性紊亂的嘲諷。而這一切是這都市里唯能夠彰顯生命價值的奇珍異卉。我大概也將愛上它們，只暫且未陷入得甚深，于是我尚留有冷靜的顏面旁觀。世界之間，女人仍舊被鄙夷，但臨對媚俗的誘哄她們只令自己愈加飽受鄙夷；女人羈絆太繁，智力太虛，魂魄嬌脆，現今有一些類男人的女人和一些類女人的男人，他們保全了平衡，使男人亦可以虛榮，女人亦可以果敢。性別差異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怎生有如此多異同？

　　我躬身鉆入酒吧門縫的罅隙，張羅了一杯曼哈頓，烈酒入喉的縝密彈動教我眼波氤氳，霧靄里我望見腐爛，腐爛的肉體與腐爛的靈魂。現實的采薇人都羽化而登仙去了罷，余有的唯止以物喜，以己悲的庸夫凡子。城的內臟潰爛如斯，牢籠卻依然是完好無缺的——造就這種潰爛的人，注定溺死自己捏造的桎梏下。發尾紅棕的女人，假作熟絡地傾身伏貼我的耳，“無可慰藉？”我頓首。然而誰不是類此，無可慰藉，無可寄托，我不期冀一個本該為同情的人轉而同情其弱點于我身上的呈現。

　　“你是困在這里了罷。”

　　“你也是。”

　　“我業已認輸。”

　　復曝露城市的空氣里，已然是欺近黃昏了，可這是我的表盤給予我的消息，而非大氣的兆像，煙塵囤積的穹蒼早已死絕了落日余暉——雨勢甚么時候漸然息止的，我不知。

　　擾攘的城半晴半雨，我身居的這一端晴了。

　　那么彼端，困頓的我的對稱面，是否在落雨的摧殘里，怨怨艾艾？

　　我步伐飄忽，仍是沒有甚么珍重的事情待理，沿街巷踱步至穹隅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