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043作品

　　“阿媽。”一雙軟軟涼涼的小手驀地搭上白瑪?shù)募珙^，她回頭一看，小阿坤烏黑柔軟的發(fā)頂只露了個尖在沙發(fā)背后，他太矮了，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出這孩子努力踮著腳尖來喚她的可愛神情。白瑪雙眼離開電視——自從他們被困在自己家中兩個月以來，除了自己人定期的物資供給，他們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與外界的任何聯(lián)系，電視費很早就沒交過了，只能看六個頻道——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起身繞到沙發(fā)背后蹲下，攬住年僅五歲的小兒子：“怎么啦？”阿坤癟了癟嘴，半晌才開口道：“……新衣服。”新衣服？白瑪這才想起來，去年春節(jié)時答應(yīng)過今年他過生日時買給他的新衛(wèi)衣，到現(xiàn)在還記著，也難為他這么小一個孩子。

　　阿坤見母親好一會沒有說話，以為她要食言，也不哭不鬧，悶悶地從懷抱里掙脫出來，就要回自己的小房間去。白瑪趕緊拉住他，自己走到大衣櫥前拉開門，朝里面看了看，從最底下翻出一件嶄新的但是很久沒穿過的黑色衛(wèi)衣，那是為了安全局出國工作卻犧牲的丈夫兩年前留下的。她拿著衣服在兒子身上比了比，好像很滿意的樣子，就遞給了他。阿坤的眼睛里露出欣喜的神情，把“新衣服”往自己頭上一套，高興地拖著長長的衣擺就開始滿屋子亂跑。白瑪站在他背后，雙手叉腰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件衣服實在算不上是合身，阿坤穿著他父親的衣服簡直像一個會跑來跑去的黑色拖把頭，因為無論是甩來甩去的可以當(dāng)圍巾的袖子和裙子一樣的衣服下擺都在為地板清潔做著貢獻。白瑪?shù)哪抗庖频搅藟堑男欣钌希挚戳艘谎蹓ι系娜諝v。沒有時間了。

　　她在心里默默盤算了一下明天離開的時間。

　　幾聲瘋狂的鳴槍聲打破了城區(qū)清晨的寧靜，如果這時有受到驚嚇的居民從窗戶中看出去，一定能看到一個穿著米色風(fēng)衣的女人身手矯捷，一邊拖著身后的一坨黑乎乎的東西躲避追擊的幾個人，一邊往幾百米前的街邊上一輛黑色轎車飛奔的驚心動魄情形。白瑪終于暫時突破了第一道防線——自己家的屋子，她一把拉過身邊黑衣服的阿坤和自己蹲在同一個屋檐下短短喘息了幾聲，“待會兒無論如何都要上那輛黑車，然后到目的地去找吳小佛爺，記住了嗎？”她轉(zhuǎn)頭對兒子叮囑道，阿坤頗為老成地點了點頭，看著他那種嚴肅又老氣橫秋的表情，白瑪終于露出了這段時間僅有的一個笑容，她揉揉他的腦袋，重新站起來。

　　幾分鐘后，追擊者被他們意想不到的情況驚呆了：那個身著米色風(fēng)衣的女人一把拉開了黑色車門往里面塞了一個黑色小團，隨即狠狠撞上了車門。幾秒鐘的停頓，她已經(jīng)身中數(shù)槍卻未倒，黑色轎車絕塵而去，在揚起的塵土和猶自戰(zhàn)栗著的空氣中，她這才撲倒在地。身軀倒地沒有什么大的聲音，可是此時坐在汽車后排的阿坤向來沒什么表情的小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悲戚，仿佛聽到了天地轟塌的悲鳴。

　　目的地原來是機場，他一個人拉著行李茫然看著眼前四處勞勞碌碌奔波的旅客，不知往何處去，他們的臉上都是單調(diào)的面無表情，他卻突然從那些神情里看出了嘲諷。遠處一個同樣穿著米色風(fēng)衣的年輕男人看到黑色的小阿坤，他瞇起眼睛，對小孩子招了招手。

　　看著漸行漸近的小孩子，那個年輕人雙手撐住膝蓋彎下腰，打量了阿坤一會兒，說道：“我是吳先生。幸虧我是你這邊的人，要是別人對你這么招手你也照樣來？”他猛然抬起手，做出一個開槍的手勢，在阿坤的額角上一抵食指，“砰！！！”他模擬著槍斃小孩子的動作，卻有些失望地看見小孩子絲毫不為所動，隨即又了然地看到了阿坤緊緊攥著的袖口，他笑了起來，指了指機場：“你不必撐著不害怕。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走不了了，你被困在這里了。”

　　神經(jīng)病。阿坤心想。他們現(xiàn)在坐在飛往倫敦的飛機上，完全不像吳先生說的那樣。吳先生承認確實是為了試探一下阿坤的膽量，但是他又被狠狠地鄙視了一番。“我指的是你母親，”吳先生徒勞地解釋道，“你被困在這里，她也走不了。”“她死了。”阿坤平靜地說道，就如同在稱述他今年5歲一樣，這種古井無波的語氣聽得吳先生一陣瘆。“你應(yīng)該說‘她犧牲了。’。”吳先生說。遲遲不見回應(yīng)，他扭過頭看旁邊的座位，卻發(fā)現(xiàn)那孩子早就睡著了。吳先生無意中做了一個和白瑪一樣的動作：叉起腰，搖了搖頭。他覺得這孩子的童真早就被磨滅了。想到這里，吳先生突然覺得有點可惜，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漫山遍野摸魚打鳥的經(jīng)歷。

　　空姐過來，問他們要喝點什么，吳先生看了看推車，“一杯紅酒一杯果汁。”空姐笑瞇瞇地遞過飲料：“您的兒子非常可愛。”吳先生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她是把阿坤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子，當(dāng)即干笑兩聲，接過飲料狠狠把阿坤兩巴掌拍醒。阿坤被弄醒倒也沒有什么意見，很平靜地雙手捉住塑料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他那杯果汁，空姐走到了機廂另一頭，他才停下啜飲，頤指氣使地對著吳先生道：“我要喝咖啡。”吳先生頭也不抬敷衍他：“小孩子喝咖啡長不高。”盡管沒有抬頭，他還是能感受到阿坤不服氣地剜了他一眼。小孩子喝什么咖啡，他心想，喝了就真成小大人了。

　　從國內(nèi)到倫敦，要坐12個小時的飛機，吳先生絲毫沒有睡意，他越過身旁的阿坤看了一眼窗外的云海，又嫌枯燥乏味，低眼看到了雙眼放空的阿坤，他又覺得這個小孩子更枯燥。“……我將來一定長得比你高。”阿坤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有兩米一六。”吳先生不掩飾地笑了起來：“你爸爸叫奧尼爾？他再高你也長不了那么高。”末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沒想到你還知道這個。你還知道些什么？”阿坤突然坐直了身子，一雙眼睛里包含著滿滿的戒備和警惕，一副“再問一句我就把你干掉”的表情，吳先生趕緊擺手：“就是問問，我是和你站在一邊的。”阿坤半信半疑地把掉過頭去，吳先生這才松了一口氣，對付一個小屁孩，怎么就那么沒轍？

　　“你的衣服特別不合身，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吳先生又開始想辦法逗阿坤說話，“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衣服。”話音剛落，他意外地在孩子臉上看到一種近似于委屈的表情。“我爸爸的。”阿坤說，“不許你嘲笑他。”怎么嘲笑他？他可是一個有兩米一六的男人。吳先生把這句話憋在心里沒說出來，他轉(zhuǎn)而懷疑這個孩子根本沒有怎么見過自己的父親，這種護食一樣的感情可能是對母親的深重依戀的轉(zhuǎn)移。難為他了，他暗暗想道，這么小，突然什么都沒有了，就這么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與另一個他并不了解的世界的夾縫中格格不入，唯一能夠抱緊的就是他自己，那件黑色衛(wèi)衣把他本該有的童真都困住了。“你不能夠一直穿著它，等會你要換成跟我一樣的米色風(fēng)衣。”吳先生沉默了一會，說著就開始在自己的包里翻了起來，翻出一件疊得挺整齊的小號風(fēng)衣，把它拿給阿坤展示：“怎么樣？是不是比你身上那件合身多了？”阿坤看著那件衣服，神情有點猶豫，他看出來了，這種款式的衣服，是他母親和吳先生這一方的人的明顯標(biāo)志，“如果你穿上它……”吳先生解釋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你會成為一個更為明顯的目標(biāo)。簡單地說，你真的有可能就被困在這里走不了了。”他說著，用自己的身體把身前的小孩子和米色風(fēng)衣都擋住一些。

　　幾道冷冷的目光射過來的時候，他早就感覺到了。“現(xiàn)在，把你的心態(tài)調(diào)整一下好嗎？想象一下，你是來旅游的。對，你是和吳叔叔出來玩的，我會帶你去看大本鐘，看泰晤士河，我們?nèi)プ瑤闳コ贼~和炸薯條、去吃葡萄干蛋糕……”一雙軟軟涼涼的小手一下圈住了他的脖子，整個小孩子完完全全貼在了他身上，他只能看見小孩子毛茸茸的頭頂，聽見一個又細又悶的聲音貼著他的胸口發(fā)出來繞著他整個人轉(zhuǎn)個幾圈又傳到他耳朵里：“吳樹樹。”裝得……還真像。在吳先生心一下子被戳中了最柔軟的地方的時候他在心里評價道。

　　吳先生并沒有讓阿坤立刻就穿上那件風(fēng)衣，他問空姐要了一條深藍色的飛機上的毯子給小孩子蓋上逼他睡覺。“你必須休息一下，養(yǎng)精蓄銳。”他豎起一根手指嚴肅地教育著明顯不想睡覺的小孩子，“不然長不高。還有，能別管我叫‘吳樹樹’嗎？聽著瘆的慌。”他監(jiān)督著阿坤不情愿地閉上了眼睛，嘆息一聲，轉(zhuǎn)身對著走近的空姐：“麻煩再給我一杯紅酒。”他看了一眼腕表，沒有時間了。

　　阿坤沒怎么做夢，他只是覺得自己漸漸陷入了一個柔軟的黑暗世界中，耳畔不間歇的飛機發(fā)動機噪音已經(jīng)漸漸使耳朵麻木了，轉(zhuǎn)換為無邊的安靜。使這種安靜猛然撕裂的是一個女人凄厲的尖叫聲：“殺人啦——”阿坤迅速地睜開雙眼，映入眼中的畫面太富有沖擊力，以至于他以為自己真的做了一個夢，這種給他精神上帶來的沖擊力使他的身體也為之一震，整個人往后縮了一下，只是被安全帶綁著沒有辦法很迅速地隱蔽自己。

　　他看到地上滿是刺目的鮮紅，機艙里一片狼藉，奔逃的旅客、纏斗的人、保安人員……再往上看是上半身已經(jīng)沾血的吳先生，米色風(fēng)衣排扣全部解開，露出他血跡斑斑的白襯衫和領(lǐng)帶，右手拿著一把左輪手槍垂在身旁，左手撐在座椅扶手上，左腿狠狠一掃把一個攻擊者踢倒在地，他把頭抬起來，顯得很是英勇帥氣，像諜戰(zhàn)片里的男主角，動作沒有停下，死死守著阿坤窩著的這個角落。吳先生表情卻很平靜，面對攻擊見招拆招，最后一個肘擊頂翻了最近的對手，氣喘得很急，扭頭剛要對阿坤囑咐些什么，聽見機長廣播里警告眾人飛機即將降落的聲音，他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對著阿坤笑了笑，回過頭繼續(xù)投身到戰(zhàn)斗當(dāng)中去。對方人手太多而他們這一方已經(jīng)沒有人了，寡不敵眾，幸好馬上就要落地了。

　　最后關(guān)鍵的一槍是阿坤開的，他從自己的米色風(fēng)衣里也摸出了一把微型手槍，巨大的后坐力使他險些跌落，剛好使快不行了的吳先生逃過最后一擊。吳先生翻身起來，護著他往出口退去。狠狠震顫了一下的吳先生無力地靠在了阿坤背后，阿坤一個趔趄，摔了出去……

　　最后一刻，他聽見吳先生笑著說：“好好活著，小鬼。”他突然感到淚水奪眶而出，渾身都要被擊垮了，怎么能這樣，說好的大本鐘呢？說好的坐船呢？你說要帶我去吃好吃的東西，你說要陪我玩，你還說……

　　我該怎么離開？如果你已經(jīng)被困在這里。

　　他摔出機艙門的那一剎那，用力掙脫了那件舊的黑色衛(wèi)衣的束縛。

　　恍然間已訣別，從此用我雙眼，替你看這世界——我會好好活下去，既然我已經(jīng)被困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