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042作品

　　新歷2024年，惡魔島。

　　我出生在這里已經有28年，這個面積將近百萬平方公里的島嶼已經不能在世界地圖上忽略不計了。

　　人類政府隱瞞了這座島嶼的存在，把地圖上本該屬于我們的位置抹成和太平洋一樣的顏色。就這樣簡單的一筆，地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因為對我們的存在一無所知，而心安理得、毫無顧忌地活著。自我記事以來，已經見過無數人類的船只因為誤闖了這片神秘海域，而被他們的同胞帶走，徹底“消失”。

　　我見過的人類不多，小時候聽島上的大人說，人類是主宰這顆星球的種族。而我們惡魔，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戰爭中敗給了人類，族人被消滅了大半，剩下的小部分逃到了這座島上，人類的戰船早已包圍了這里，我們的祖先無法離開，就在這里定居下來。而后的兩千年來，縱然有嘗試逃離者，也倒在了人類的炮火之下。漸漸地，惡魔族放棄了反攻的念頭，茍活已經成為最大的幸運。

　　這樣簡單的敘述是不能滿足我的，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兩千年前那場世紀之戰，戰火殃及了地球上每一片角落，人類和惡魔雙方都傷亡慘重。此后，作為戰勝方的人類迅速發展，早已形成高度發達的統一文明；而茍延殘喘的惡魔族，一度處于停滯不前的窘境。惡魔族沒有自己的文字，一切對于世界形成的認識只能來源于口口相傳的上古神話。

　　惡魔島，是那些有權限知道我們存在的人類給我們的代號，也漸漸成為了我們自己對這牢籠的稱呼。

　　我第一次探尋惡魔島的秘密，是在我17歲生日那天，獨自跑到海岸線，準備實施我籌劃多年的逃跑計劃。

　　“逃跑“已經是島上所有族人的禁忌了，兩千多年來，所有企圖的逃跑只有死的下場。誰只要輕輕表露這個念頭，輕則遭受白眼、被人怒罵，重則被極端分子毆打。后來連海岸也成為長輩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觸碰的領域，因為巡邏的人類士兵槍下無情。

　　好在我家里有8個兄弟姐妹，父母已經無暇顧及快要成年的我，已經夸張到我就算徹夜不歸也不會立刻察覺的程度了。

　　很多年后回憶我當時的心情，其實并沒有別人想象得那么光輝，什么追求自由、勇于反抗…都是與我無緣的修飾語，我只是覺得這樣做很刺激，因為島上做過同一件事的人都再也沒有回來。

　　我從14歲開始計劃逃離惡魔島，也絕非沒有準備。人類對惡魔島是全方位無死角的包圍，設置高密集度的哨崗和24小時輪班。這樣看來，想逃跑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惡魔與人類在外表上最大區別，是在脖頸背后有一個藏青色的烙印，惡魔族生來具有，是種族身份的象征。人類只要確認這個標志，就會立刻采取攻擊。

　　我當時的計劃是用顏料涂掉烙印，偽裝成人類，再潛水越過哨崗，一直到地圖上大陸的位置。14歲時我就能在島上的湖泊里潛水12個小時，惡魔族人有著強壯的體魄，只要稍加訓練就能擁有人類無可匹敵的能力。我又訓練了3年，確保自己可以堅持到達大陸。

　　然而當晚我才離開海岸不到三海里，這個距離還不需要擔心人類的巡邏兵，我之前根本想不到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我考慮了一切我所能考慮的，在這個年紀制定這樣的計劃，我甚至想叫自己一聲“天才“了。我唯一擔心的，是我一向認為自己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

　　就像，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個人類會在海底把我抓住。

　　我更不會想到，他先擦掉我后頸的顏料，露出我惡魔族的烙印，他沒有攻擊我，而是拎著我（他像拎起一只小雞一樣輕松），潛回惡魔島上，躲進海岸附近的山洞里，生火照明。

　　震驚沒有讓我失去理智和冷靜，我觀察到他的后頸是光潔的皮膚，但人類絕對沒有這個能力只憑自己進行這種長距離的潛水。

　　“為什么要逃？“火堆照亮了山洞里他的側臉，”難道島上的人沒有和你說過嗎？“

　　我問：“你是人類還是惡魔？“

　　“這和你沒有關系。“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你再往前幾步，就會被人類埋下的電網燒死了。“

　　“海底也沒有路可以逃的。“他低下頭，語氣莫名地憂傷。

　　“惡魔和人類為什么不能和平共處？“

　　“呵呵，人類和人類也不能和平共處。“他用一種戲謔的眼神看著我，”你確定要這么稱呼自己么？在人類的語言里，這可不是個好聽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抽出包里的匕首，在他的左臂劃開一道五公分左右的口子。

　　藍色的血液從中噴涌而出。

　　“別鬧，很痛的。“他鄙視地瞥了我一眼，舔干傷口周圍溢出的藍血，”有問題就問，何必出手這么狠。“

　　“你是惡魔？！“

　　“那還用說…“

　　他一邊包扎傷口，一邊不緊不慢地吐字。所有我渴望已久的秘密，都是他口中不痛不癢的信息。

　　“惡魔原本都是人類，或者說人類原本都是惡魔。隨你怎么講，反正，幾千年前都是一家。因為環境變異，一小部分人類的體質發生了改變，他們不需要靠氧氣呼吸，血液里也沒有血紅蛋白因而呈藍色。他們被視作異類，遭到追殺。沒錯，這就是后來所謂的惡魔。“

　　“體質變異的人類最終向數量占多的大部分人類妥協，承諾子孫后代都在孤島上繁衍生息，不再侵擾人世。“

　　“那他們到底做錯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卻

　　還接納了苛刻的條件。你們所謂的‘傳說’就是人類編造的產物，烙印也是，他們需要一個比血液顏色更直觀的標志來區別種族。“他終于清理完傷口，”不這么做，就會死，在生存面前，很多事情都別無選擇。“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被別人發現在山洞里的，誰也不相信我的話，當然，我自己也不完全信任那陌生男子所說的一切。

　　這座島嶼埋葬了無盡的秘密，它們在黑夜從地底沿著泥土翻上地表，在寂靜的夜空下歡騰嬉戲，耀武揚威。然后在東方既白之際，曝曬于陽光之下，連尸體的影子也隨著熱量蒸發，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

　　我走遍了整座惡魔島，走訪了每一個村莊，在絕望中安頓，這樣的日子也算得上太平。只是這個世界有太多秘密，多到讓我無法心安，現在的和平也許是暫時的，誰能保證人類不會對惡魔島發起進攻呢？也許是遙遠到我看不到的將來，也許是明天或者今夜呢？

　　我再也沒有見到在我17歲那次逃離惡魔島時救我一命的神秘男子，我割傷了他的手臂，他告訴了我迫切想知道的秘密。可我卻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為什么要救我，他為什么是惡魔而從沒在島上出現過，他現在在哪里。

　　我很想再見他一面，把當時沒來得及的問題全部問清，他是知道最多秘密的惡魔，而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如同秘密一般的存在。

　　我之后的很多次從海底出發，最遠已經游到了和電網咫尺之遙——他也沒有再出現。

　　新歷2013年，惡魔島。

　　逃離惡魔島已經3年，每一天都活得驚心動魄。

　　我知道越多的秘密，就越害怕，因為每一個秘密都讓我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我知道了惡魔與人類的起源，知道了兩千年前的所謂“戰爭“不過是屠殺后的妥協。而我再也沒有見過家人，他們早就對我的死亡深信不疑——或者說他們相信的是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惡魔島。

　　最近的夢里，經常回到3年前的那個夜晚，我看見了遭遇海難的巡邏士兵被沖上岸的尸體，就想也沒多想地換上了他的衣服，駕駛他的快艇，回到他的基地，以他的身份活了下去，一個人類的身份。

　　我也去過了大陸，見識了人類繁華的文明，也看見了人類的脆弱和無助。

　　與我們隔絕卻同宗同族的人類，把自己的旗幟插滿了整個星球，還把魔爪伸向了蒼穹。但在內心深處，他們孤獨、寂寞、悲傷、膽怯、嫉妒、憤恨…負面情緒遠多于偏安一隅的惡魔。

　　人類兩千年來不將惡魔島毀滅的原因，是恐懼，對自然的、毫無來由的恐懼。至少政府的決定是維持現狀，因為這樣做的話，大部分的人類和惡魔能獲得了安定的生活。向全世界宣布惡魔島的存在，不可能不引起人民的恐慌。

　　只是有時候，我覺得扮演一個人很累，但為了生存，我沒有辦法選擇。回家的道路已經徹底不通，漸漸地…我忘記了原本的自己。

　　我唯一能拿出來在深夜安慰自己的，就是我或許是現今這顆星球上，知道最多人類秘密的惡魔，和知道最多惡魔島情況的人類——追根溯源，我們都是人類。

　　為了知道真相，我付出了代價。

　　很平常的一個夜晚，我把一個企圖逃離惡魔島的小姑娘帶回了島上，我沒有辦法對自己的同胞置之不理。讓我眼睜睜看著她被電網燒死自己卻什么都不做，這不可能，更何況，她還那么年輕，就像3年前的我，為了逃離而逃離。

　　后來發生的事情也在我的預料之中：我被其他士兵發現了身份，他們持槍的手從見到我回來就一直在顫抖。人類從內心深處是恐懼惡魔的，即便在和我三年都相安無事之后，也無從改變他們對惡魔的排斥。

　　我倒在他們的亂槍之中，藍色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這樣的結局是三年來我一直都渴盼的，終于結束了扮演他人的無聊人生，起碼在一切迎來終焉之前，我還拯救了一個惡魔族的少女，把我付出高昂代價換來的秘密告訴了她。就這樣，我的一生也沒什么遺憾了，很多惡魔島上的長輩去世前，都在感慨自己一生的碌碌無為呢。可惜那天我忘記和她說的話，估計今后也沒有機會再說了吧。

　　“你被困在這里，被困在那里，沒什么兩樣。好好活下去，經歷過很多事情之后你才能深刻地體會到，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東西，已經重要到值得你去用性命來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