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040作品

　　“阿嚏！”我打了一個很不容易的噴嚏。

　　我裹得嚴嚴實實，卻還是禁不住這寒冷的溫度。我能勉強感受到三分鐘前流出的一點鼻涕已經凍住了，我本來預測這溫度該有零下二十度左右，沒想到這個噴嚏一打，口水直接在空氣中爆出了小冰碴，這說明，四周的這無情的山叢，這雪白的世界，溫度是遠遠低于我的預測。

　　北國的深山，一入冬便是一個極美的純白的地獄。從沒有人勇于與它抗爭。

　　我要越過這樹林，本只要沿著石頭的記號走，就可以徑直地以最短的路程穿過它，只要到了樹林對面，就表示我已經避過最險的那個山頭了。那樣的話，我即可安全看到山外的那個平靜的小城鎮。

　　我在一小時前進入了它，這片參天的蒼白的針葉林，帶著我僅有的凍僵的身軀和覆蓋我的幾層棉衣，還有我又敬又怕的沉重的希望。然而此時此刻，我已經放棄尋找做了標記的石頭了，瞧瞧這白茫茫的一片，我哪還有什么念想呢？我試圖蹲下來，可是已經麻痹的膝蓋有些不管用，它也不具觸覺了，于是我拼盡全力向上跳起，“啪！”一聲，摔在地上。

　　我一點點地挪動自己的雙腿，好在腳板和手都還是有感覺的，我坐在地上，開始掏我的背包，四周有一些樹枝，但是它們都濕了，沾了好些雪，沒法，我只能用它們還有一些寶貴的我唯一找到的干枯樹枝來生火，我試圖找出我帶的火柴，可是我太過笨拙，右手只有拇指和食指暫時觸覺正常，而左手是只有拇指能用了。我只能把背包倒過來，倒出里面的東西，還是這樣好，我一下就找到了火柴。

　　現在很明顯了，我需要盡快用我的身體將火柴點著并且用它生火，否則我不知道我的身體還有哪些部分會僵硬。我的左手大拇指已經開始冰冷得無法使用了，就在我找到火柴的那一刻，它也凍僵了。于是我只好把火柴盒抵在左手上，用右手攥著那根纖細的火柴，它是我救命的太陽。我摩擦了一下，它點著了，我高興地趕緊護著去點燃那堆樹枝，然而，它一碰到那根最長的干樹枝，就熄滅了，火柴掉了下來，在雪地里烏黑的躺著。

　　我只能再來一次，第二次的時候，右手也開始不好使，我只得用嘴叼住那根火柴，奮力地去劃，沒有點著，于是我又劃了一次，好，這一次終于點燃了。我勢在必得，這次一定要成功，我用右手夾住它，這全部的希望啊，我移動它去點那愚笨的樹枝，點著了一根干枯的，可火柴一滅，就一陣寒風來襲，好容易點亮的火光啊，全在這冬日的囂張的寒風里葬送了性命。又是失敗，我覺得萬分絕望。看看這天，怕是我今日也要如此了罷。

　　我瞧著這周圍的冷面的松針，這天，這地，這冰涼侵骨的一切恐怖的呼嘯和沒有心跳的山和林。我忽然覺得時間也靜止了。

　　這里白得讓人時刻想要退縮，可是我已經迷失了。我記得，在多年前似乎也有這樣一幕，我趴在陡峭的石壁上，背上還背著我在崖下的河流里撈的小魚，我趴在還有兩步就能到的地方，回身看到河水湍急流去，我只能趴著，因為我沒有勇氣了。那時我忽然感到慌亂，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一種深沉的茫然和悵然，我感知到了自己的軟弱和無知。可幸那是我的年少，我還具備沖勁的稚嫩的時歲，半小時后，一個年青人路過，他把我拉了上來，于是我的那條渾然不知的小魚，我的眼淚，全部得到了解救。

　　此刻呢？沒有人來，附近的生命里只有我在思考。我們同為活物，我是最高級的那一個，可是我不如那些草和這茂密的針葉林，它們常青，我卻一無所有。

　　我感到自己是一個深深陷下的空白，沒有什么在我的附近，什么都沒有，這山是無面的，這樹是無情的，而這敞亮的天與這雪白的地安然相對，無言以救。我也疲憊了，我也無力再去奢望什么了，我覺得外面的人說得對——走進來的人能不能出去，全看他的命。

　　不錯，這一切，興許都是我的命。你該要赴死的時候，你就得死，逃不了。

　　我試圖爬起來，這樣也許還能蹣跚地走動走動。我趴在地上，冰涼襲擊了我的全身，我盡我所能地拱起身子，至少跪在地上，但是我失敗了。我終于體會到了什么是懦弱，就是你全身趴在這生你養你的土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它冷酷地擁抱你，讓你一點一點窒息，漸漸吸走你身上所有的體溫，正如你降臨時它所給予的那樣，然后告訴你，你永遠是它的階下囚。

　　于是這天也開始嘲笑了。

　　于是連這山和這樹也開始嘲笑了。

　　我終于還是跪起來了。全身僵硬得如在冰箱里凍了許久的食物。其實本來就是。

　　我跪在那里，就這樣，像要給這世間萬物贖罪。

　　于是我聽到我這個思想的四周開始出現其余了，開始熱鬧了，我也不再只是空白，它們唱著同一個曲調，一步一步向我聚集、靠近，直到我的意識終于辨別出了那曲調里的歌詞：

　　——“你被困在這里。”

　　——“你被困在這里。”

　　——“你被困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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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一句，反復無休，愈發壯大。

　　它包圍了我，包圍了這團活物，包圍了我的意識，還有我所有的恐慌和勇氣。

　　我被困在這里。

　　我是什么？這里又是哪里？我被困在這里？

　　它跳躍著舞步，踩著愈發響亮起來的鼓點，就這樣看著我跪在那雪地里，看著我身旁的象征了失敗的雜亂無章的枯樹枝堆，尖銳地冷笑。

　　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難道這不顯眼的一生時光都要消失了嗎？我要去赴死了，我要成為這里的失敗了，我將在這里永遠安息，人們不會來收拾白骨，誰也不會來憐憫，死了便是永恒。這樣想來，卻還不及一只乞丐身上的虱子。我也將要離開這個天然的冰箱了吧，成為歷史的食物，只是誰也不會來銘記，在冬日的凜冽里被吞噬的食物，永遠的失敗者。

　　太陽也漸漸沉了下去。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還有那惱人的聲響：“你被困在這里。”“你被困在這里。”……

　　是啊是啊，我被困在這里了，滿意了吧，蒼天。

　　如果我就這樣一睡不醒，失了自身，我的靈魂是否還將游走，去報復天地，去挑戰命運的囚牢，去沖破世界給你的沙塵，去熔化所有的冰雪？我想會的，人這種神奇的動物。野心最奇異的，是它比天地更加廣袤，它比天地更具包容力，它更加貪心，它能消滅懦弱無知，同時保留軀體的章理，是一切看起來完好平靜。那么，我也是如此，你也是如此。誰都無法否認，在這世間的可憐的欲望啊，它們極具魄力。

　　我跪得發疼，試著用雙手撐地，滿地的冰雪和碎裂的冰碴、隱藏在冰雪下的狡猾的鋒利的石塊，它們劃破了我凍結的手掌，我看到了血，燦爛如初升的紅日。

　　“啊！——”

　　我終于叫了出來。

　　我終于叫了出來！血啊，鮮艷的血啊，你流吧，你盡興地流淌吧！你是我所僅有的了，溫暖的血啊，你流吧！你流吧！

　　我忽然覺得，沒有什么能給予比這一刻我所有的更加盛大的歡愉了。

　　我貪婪地滿足地看著它，溫暖與冰冷的交融，全身的熱血似乎都開始解凍。

　　于是，我站立了起來。靜靜地看著地上的血。寒風吹來，我笑著吞下了它。

　　四周還是黑白一片，太陽也落了。天色漸暗。我開始靠著手邊的樹干，步履維艱，卻大快人心。我徑自走著，丟了火柴，丟了背包。我徑自走著。一點點地挪動著，但是我在走。

　　然后我聽到了山的嘆息。我知道我仍然在這里，我仍然被困著，被困在這天地間。從我出生以來，我就已經被困了，天作牢籠地作寒冰，我們所有人都被困著，被困在這黑白的世界里，知道我們發現了別的鮮艷的顏色。沒有了那種絕望的心動，像開在谷底的一天即謝的花，沒有了，有的只是堅決。拿著你的鐮刀吧，沖鋒向前吧，你也將雙手接血，你自己也將流血，這溫暖的安全的血液啊，它是你的所有。

　　天全黑了。

　　我看到了閃亮的煙火，鎮上的人都在慶祝，我心里也是，那句歌聲還在歡快地回蕩著，我甘愿如此，困住我吧！我將賦予你我全部的生命歷程。

　　我站在了樹林的盡頭，遠遠地看著，靜靜地，靜靜地，我想我們都還被困著吧，但是，誰也不再是被吞噬的食物了，因為我們即將征服，而不是過快逃離。

　　整個空間開始落雪，雪落在山頭陡峭的崖上，雪落在松針上，雪落在枯樹枝堆上，雪落在林中那條早被掩埋的小路上，雪落在人們的希冀里，雪落在世間的溫存中，雪落在歡呼聲里，雪落在整個天地，雪落在我的肩頭。

　　然后，山下傳來了新年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