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028作品

　　我決定和世界道別。

　　窗外，是延綿了三日的紛揚大雪，空靈的雪之精靈在灰暗的云層之下旋轉、飄舞，竟也將這高樓林立的冷酷城市銀裝素裹，平添了一絲絕望的浪漫。

　　平日車水馬龍的大街之上，空無一人。曾經最熱鬧繁華的集市，如今也已門可羅雀。如今在盛大的滅亡之前，這座城市只剩下這漫天紛飛的灰白兩色，和其間的煢煢只影。我踩過腳下這片柔軟的白色荒原，留下了一串串蜿蜒孤單的灰色腳印，遠遠望去，宛若一個苦笑的弧度。

　　千年前智慧的預言，如今終于被殘忍地證實。自然仿佛慷慨的母親，在人類宛若嗷嗷待哺的嬰孩之時傾盡所能，以無比寵溺的微笑給予了自己的一切。然而，今天，她澄澈透明的慈母之心卻冰凍成石，她要將這一切冷酷地盡數收回。人類在呼嘯而來的覆滅之前，只有像將死的囚徒，被困囿于這座曾經絢爛的牢籠之中，被最后的等待漸漸啃噬著心臟，無計可施。

　　看似漫長無垠的浩瀚時光，如今也進入了最后的倒數。

　　我終于在漫天大雪之中找到了我的停腳之所，在這座冰冷的城市森林中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一家溫馨別致的小小咖啡館。館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鰥夫，我們都管他叫藤叔。無情歲月流光在他的額頭刻下了斑斑印記，然而他的眉眼卻是溫柔而寬容的。彌漫著咖啡濃香的小小木屋之內，一如往常。咖啡館內沒有時鐘，無法感受到時光分秒的流逝，年華在此靜止。空氣中縈繞著的一首溫馨曲調，有些熟稔，卻一時回憶不起。

　　“一杯拿鐵。”我朝他頷首致意。環顧四周，竟無變化，他依舊那樣恬淡地生活著，仿佛相信明天的太陽會再一次升起似的。我在店內緩步前行，終于在一個地方停下腳步——在輕木制成的小小相框內，他的眼中之光，心中之燭在此安放，韶光在黑白泛黃的畫面上肆意流轉著，白衣女子笑靨如花。在那相框一旁，靜靜放著一碟精心制作的點心，看上去如此甜蜜，卻泛著點點苦澀。

　　“這個是……”我微蹙眉頭。

　　“提拉米蘇。”他略微低沉的嗓音在我身后響起，我轉過身，望著他溫柔的笑顏，“提拉米蘇，‘帶我走’。”

　　我眨眨眼，忽而想起了這首安靜空靈的背景樂的歌名——《天堂若比鄰》。

　　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落座，窗外的大雪越加猛烈，似乎想要毀滅一切似的。灰黑的云層在頭頂上空不斷翻涌。

　　“你被困在這里了。”藤叔用毛巾擦著手，在我的對面拉開椅子坐下。他打趣地對我說。

　　“所有人都被困在這里了。”我抿了一口拿鐵，嘴角漾開一抹苦笑。

　　“嗯，是啊。昨天路上好多自殺者的尸體，被雪掩埋了。”藤叔默默地望著落地窗外，寬厚的眉眼中有慈悲流淌。

　　我們已經……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來這里？不好好告個別嗎？”藤叔問。也是，在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抓住生命的最后分秒，最后一次擁抱所愛之人么？

　　“我不需要，沒有意義。”我輕輕放下咖啡杯，“只要來這里道別就好。”

　　藤叔鴿灰色的瞳仁依然有粼粼波光閃動，只聽他又重復道：“噢，你被困在這里了。”

　　我的確沒有告別的意義了。父母遠在他鄉異國，每個月只有銀行卡上徒然多出的數額提醒著我他們的存在。一場大雪，再無一架飛機能夠傲然長空，也阻隔了他們回國的腳步。他們和我，只有在大洋的兩端，靜靜等候著死亡的來臨。

　　我不在意，我無所謂。也許自幼我便與父母感情疏離，也許我生來薄情寡義。至于朋友，戀人，更是無須提及。我一直行走于孤寂深海，于黑暗中踽踽獨行。與我為伴的，只有黑暗中飛舞的塵埃。

　　忽而，藤叔的眼神飄到我的身后，笑意漸漸在他鴿灰色的瞳仁中斂起，“你看，那邊。”

　　我順著他的目光扭頭望向巨大的落地窗外，在那一片紛繁的大雪之中，竟然有了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這片唯由灰白兩色構成的畫卷，因為這一點紅影而顯得不那么清灰寂寥。那是一個冒雪乘風的青年男子，細密的雪屑拍打在他的臉龐上，他眼睛微微瞇起，但是卻絲毫沒有停駐腳步。雨雪交加，冷風呼嘯，他的臉龐被凍得青紫。他終于停下了腳步，在一棟樓前。他不斷地搓手跺腳，卻迎著雪與風扯著嘶啞的嗓音呼喊著一個美麗的名字，以及夾雜在其中的那句——“對不起”。他年輕而清亮的嗓音卻忽而變得嗚咽，悲傷滿溢。忽而，一抹青碧之色悄然將晦暗的世界點亮，那紅衣青年的呼喚終于不再悲傷，青衣女子飛奔著跑向青年，在這幅末世的灰白畫卷中緊緊相擁。仿佛有光，穿透云層，籠罩著他們，如此溫暖，如此安好。

　　“真好。”藤叔那嘆息般的，微帶苦澀的聲音又一次淡淡響起，“不過他們也真是……跟我一樣笨啊，總是要到最后一刻，才走出這個牢籠。”

　　我凝望著藤叔，雖然沒有聽懂他的話中所指，但是心中忽而也起了點點落寞之情。再次扭頭望向窗外，驀然，我卻被眼前之景所震驚——我以為會飄揚到生命盡頭的那場大雪，竟不知何時悄然止息！是陽光——我以為再也無法遇見的溫柔陽光，刺破了重重疊疊的云層，再一次，擁抱著這個世界！那光，那溫暖，所及之處，冰冷刺骨的雪水頃刻融化，那些愚昧無知的自殺者們啊，他們怎能料到，在大雪之后死亡之前所擁有的，是這樣一幅美麗的天光！他們早已冰冷的身體忽而變得澄澈、透明，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小小塵埃，隨著光而飛升、離開，消失不見。

　　繁花，如錦的繁花在眼前鋪展，成為了一片嫣然之春。斑斕的花，攀上了高樓大廈的頂端，在那之上迎風舒展著身軀。一只小鳥撲騰著翅膀，親吻著這朵朵紛繁之花。她想要高聲歌唱，在穹宇的最頂端的云層之上！

　　此情此景，忽而勾起了我記憶深處的遼遠記憶。我眨了眨眼，只覺得心里微微抽痛。

　　“想起了什么？”藤叔問，也許他也是被這幅生命之卷而深深打動，他鴿灰色的瞳仁中，有希望與愛在流光溢彩。

　　我仰頭，朝他笑：“什么都瞞不過藤叔，我想起了有一年的春游。”

　　那一年，也是這個鶯飛草長，花瓣遍地的春深時節。一群身著白色校服的少年少女，在一片和藹春光之下，忘情肆意地歡笑嬉戲，灑落的串串笑聲卻刺痛了我的耳膜。我佇于黑暗，惶恐而受傷的眼神掃過他們所有人，我畫地為牢，將自己封閉。

　　“大家要拍合照了，你不去嗎？”同班的少女眨著靈動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我動了動嘴唇，卻倔強地將這句話當成是驕傲者殘忍的炫耀與奚落。我扭過頭，蹙緊了眉頭：“我才不要呢，無聊。”

　　少女的眼神黯了黯，受傷地轉過身去，走進了無限的光芒之中。只留我一個人，依然在黑暗之中，宛如受傷的小獸，裹緊了身子。我在自己畫下的牢籠里迷茫徘徊。如果當初，我能夠握住她的手，和她一同，踏碎滿地的陰影，沐浴在恩賜的天光之下——那么，我是不是，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便不會如此孤獨？

　　“我啊，后悔了。”我輕描淡寫地說，可是心卻也猛然抽緊，“如果早點意識到就好了……可惜，來不及了。”

　　窗外，依舊是童話般的絢爛之春。然而，卻再也不會有那湖泊，和那握住我的手的少女了。

　　畫檐蛛網，盡惹飛絮，未能停住春天的腳步。接踵而至的，是夏。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云朵安逸地臥于其上，大廈高樓之間，枝繁葉茂。原本囿于家中的人們，此刻卻也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在這最后的夏天流連忘返。忽而，落地窗外，我看見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小孩童。他的心中還滿懷著憧憬與未來，他在這夏天中奔跑著，仿佛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日子一般。忽然，他被一顆小小的石子絆住了腳步，柔軟的身子在地上跌痛，他癟了癟嘴，放聲哭了起來。

　　一個溫柔的身影跑向了男孩——她扶住他，輕輕拍打著男孩肉嘟嘟的背。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我有瞬間的分神，還以為時光逆流而上，我又回到了無法重回的童年時光。那時，父母還未遠走他鄉，高樓未曾林立。夏日的傍晚，我在這暖意朦朧的黃昏中追趕著翩翩蝴蝶，跌倒，哭泣。我的母親——白衣勝雪的母親，翩然來到我身邊，仿佛她也是那只我所追逐的白色蝴蝶。她輕輕扶起我，帶著溫柔的笑意輕輕摩挲著我摔疼的膝蓋。她的手，是溫暖的，她的笑，是溫柔的。父親在身后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樹林之間，我止住了哭泣，破涕為笑。

　　子規劃過天際，在枝頭上停住。“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它伸出了血紅的舌頭，凄厲地呼喊著。

　　式微式微，胡不歸？千千萬萬個日夜，我宛如夜晚啼血的子規，呼喚著父母的歸來。為何要離我而去？他們走了，也帶走了那只蝴蝶。我所愛的家鄉成為了一座水泥森林，隔絕了陽光和雨露，我再也無從尋覓最初的美好。

　　我在思念中守望，在守望中失落，在失落中仇恨。我被困在這里，被困在以“愛”筑成的深牢之中。那些年少心氣的薄情和寡義，那些看似幼稚的毒言惡語，現在回想起來，點點滴滴，都是我的不安與失落。

　　夏盡，秋來。綠葉泛黃，簌簌落了一地。一對恩愛的夫妻頭發已然花白，卻手牽著手走過這片黃金地毯，年輕的母親抱著孩子，在秋光之下輕輕絮語著最后一個童話故事，那對重歸于好的情侶在深秋之下眺望著同一片蔚藍的天空，尋覓著他們曾經互相許諾的永恒。

　　世界即將滅亡——我們即將死去，我們，被困在死亡之中。

　　我們，要告別。

　　“藤叔……”我扭過頭，莫名地紅了眼眶，“對不起，請問，你這里能打電話嗎？”

　　藤叔鴿灰色的瞳仁之中有星星點點的光，他微微頷首，遞給我了一部手機。

　　我被困在這個地方，我被困在這個世界，我被困在這個災難里——這都不可怕。然而我追悔莫及的是，我曾經在生命那么多的時光里，作繭自縛，將自己自說自話地囚禁于自己親手構建的仇恨牢籠之中，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孤苦伶仃。

　　其實，在畫牢之外——滿滿的，都是愛。

　　窗外，又下雪了。然而，這是一場安靜的雪，空靈溫柔，灑在這個世界，蕩滌著這個牢籠。

　　你，我，他，都被困在這里。

　　你，我，他，都要沖破這個牢籠。

　　藤叔起身，在天空墜落之前，輕輕摩挲著他所珍愛的那幅畫像，自言自語：“當初你說要開的咖啡館，我開好了。當初你說要我改，我改好了。你被困在這里太久了，我也是。”淚水從他鴿灰色的眼中滑落。他低頭，親吻著那畫像中笑靨如花的女子。“帶我走吧。”

　　我將手機放在耳畔，在那熟悉的聲音重新躍然耳畔時，竟忍不住潸然淚下。

　　“喂？”

　　“……媽媽……”

　　咖啡館內，縈繞著濃濃的香氣。一首淡然的歌曲，在空氣中回響著。

　　Wewalkfast.

　　We’reescapingthelack.

　　Thelackofsome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