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023作品

　　一．

　　“這座城不大也不小。有一些人一直生活在這兒，有一些人途徑過這里又離開了。還有一些人在這里迷失了方向，怎么找也找不到通往出口的那條路了，便住了下來，建起了自己的房子，還要在自己房間朝南的窗臺上放一株薔薇。然后娶一個像那薔薇一樣美麗的妻子，養(yǎng)一條狗，生一個孩子。最后就成為這座城里的人了?！?/p>

　　眼前這個坐在一棵老槐樹下的老人遠遠地望著那山坡，娓娓跟我講起這個故事來，耳邊偶爾有風飛揚而過。

　　五月的熏然的南風流浪在天際，滿山坡的虞美人哼唱著古城的民謠，山坡頂上有一棵傾斜的老槐樹。我長途跋涉來到這個古城，就是為了找這棵老槐樹。這里的人都叫它忘塵樹，傳說只要喝了這樹的樹葉上凝結的露水就能忘記在這塵世上的一切悲苦。

　　母親生前跟我說年輕的時候她和父親就住在這座古城里。我在母親的日記里找到的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看見這棵老槐樹，那時的它也是斜斜地佇立在山坡上，上方是幾朵流云和整片的藍。

　　我想這棵樹應該是他們愛情的見證者吧，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母親在這些年里是如此想念他，如此愛他。現(xiàn)在我也已是四十幾歲的年紀了，我也有了愛人，我也學會了愛了。手中是母親那本珍藏的日記本，封面都已脫落了，而母親在多年前寫下的那句“愛你，要像愛祖國，愛山川?！眳s依舊筆畫清晰，依舊溫熱著。他們是怎么分開的我也不清楚，我從不過問他們以前的事情。因為我最害怕母親流淚和難過。

　　他，或許還活著吧。

　　我從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母親地骨灰盒，放置在一邊，用小鐵鍬在樹下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把她安放進去。再播一顆野薔薇的種子，把土一層層鋪上去，埋好。母親生前最喜歡薔薇花了。

　　樹下的那個老人看著我埋好了母親的骨灰盒。

　　他一直都不說話。

　　我坐到他旁邊，遠望著那滿山坡美麗的虞美人：“你一直都住在這嗎？”

　　他點點頭。

　　我接著說：“再跟我說說這城里發(fā)生的事吧。”

　　二．

　　“他是一個畫家，從北部來的小青年。他一直在城邊的橋下賣畫。

　　他收入不多，但能夠畫畫他就很開心。他最喜歡畫花。

　　他經(jīng)常在某個無人的黃昏在這后山坡上畫那滿坡的虞美人。

　　后來他遇見了一個女子。騎著腳踏車，戴著一個黃色的小草帽，在風中飛揚的黑發(fā)，長及腳踝的棉布白裙。就這樣，在這一時刻經(jīng)過他身旁。仿若一朵散發(fā)著迷人香味的薔薇。

　　之后每到這個時間他一直看見她從這里經(jīng)過，那時起，他不再畫那滿山坡的虞美人。他開始畫那個有著飄逸長發(fā)，喜歡穿白布長裙的女子。但她經(jīng)過他時的時間是那么短，他只能憑著記憶一點一點畫。

　　終于有一天他完成了那幅畫，他攔住她，送給她這幅畫。

　　女孩很驚訝也很高興。

　　后來他們經(jīng)常來到這個后山坡?！?/p>

　　老人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了。

　　他望著我胸前那塊吊墜，眼神有些放空。

　　我低頭抓著那半塊玉的吊墜，問他：“怎么了？”

　　“沒``````沒什么?！?/p>

　　“然后呢？”我問道。

　　“后來他們就相戀了，男人努力地畫畫，他為了攢錢和女孩結婚，他開始為一些富貴人家畫畫，畫的都是他不喜歡的東西。但他依舊畫著，終于攢夠了錢造了一棟房子，娶了女孩，養(yǎng)了一條狗，在房間朝南的窗臺上養(yǎng)了一盆薔薇。后來有了一個孩子?！?/p>

　　“所以他們最后的結局還是好的，對吧？”

　　“后來，男人的畫賣得越來越不好。他開始酗酒，不再喜歡陽光下的薔薇花了，他恨它們，因為經(jīng)銷商認為這些都是沒有價值的畫，他們眼中那些所謂抽象和怪誕的畫成為了當時的熱銷。男人開始酗酒，一邊畫畫，一邊酗酒。最后干脆扔掉了畫筆，整日在家里喝得爛醉。最后他開始打女人，他摔碎了窗臺上的那盆薔薇花，他打得女人美麗的臉又紅又腫?！?/p>

　　老人說到這些時眼里有一層朦朧的霧氣，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激起一場海嘯。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身體是有些僵硬的。

　　“然后呢，她離開他了嗎？”我問道。

　　“是的，她最終帶著孩子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

　　“他后來去找他們了嗎？”

　　“沒有，他不再畫畫了。那座原本充滿陽光和溫暖的房子變得越來越陰冷潮濕。他開始很少出門，家里又臟又亂，他不停地畫畫，不停地流淚。他十分懊悔。他很痛苦。他開始不斷回想和她相遇的情景，不斷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光，他不斷回想她的模樣，他不斷回想孩子出生時的情景，他不斷回想。他開始不再出門，陪伴他的，是那只大黃狗。他們那日一起去買下它的，并一起給它取名字，叫它‘卡其’。他這樣活著，活在那棟房子里，活在那個房間里，活在他自己編織的那個回憶世界里?！?/p>

　　“那女人后來有來找過他嗎？”

　　“沒有?！?/p>

　　“那她還愛著他嗎？”

　　“或許不愛了吧。”

　　“那男人還愛著她嗎？”

　　老人笑了，笑得苦澀。

　　“那故事就結束了嗎？”

　　老人看著我不說話。

　　過了許久，他說：“我想他是被困住了吧?！?/p>

　　我疑惑地問道：“被什么困住了？”

　　他笑著搖搖頭，雙手依然放在上衣口袋里。

　　我嘆了口氣，起身背起包打算離開這里。

　　“謝謝你?！蔽覍λf，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老槐樹，跟母親告別。

　　三．

　　“再見?！崩先诵σ饕鞯乜粗?。

　　我慢慢地走下坡去。

　　玉吊墜在胸前晃動著，那是母親生前給我的，說要好好保管著。

　　我想，把母親的骨灰葬在這里算是了了她的心愿吧。

　　至于他，至于母親日記本里寫著的那句“愛你，要像愛祖國，愛山川”的對象，現(xiàn)在應該過得很好吧。

　　走下山坡，又走了很遠很遠。我轉身回頭，望向那片開滿虞美人的山坡，和那棵老槐樹下坐著那個老人，我遠遠地朝他們揮了揮手，離開這里。

　　那個老人久久地望著那個走遠的女人，手依然插在口袋里，緊緊地攥著那另半塊玉佩吊墜。是的，他就是她的父親。而那玉佩是他很多年前和女人的母親一起買下的。

　　久久的，久久的。老人望著那片開滿了虞美人的山坡。隱隱約約看見遠處行駛而來一輛腳踏車，騎車的是一個戴著一個黃色的小草帽，披著在風中飛揚的黑發(fā)，穿著長及腳踝的棉布白裙的那個女孩。臉龐恰似一朵美麗的野薔薇，再近一些看，那女孩，不就是她嗎。又隱隱約約地看見山坡上一個年輕人在畫板前看得入迷。畫面好像快速播放的影片，一幕幕畫面在老人眼前閃過。

　　南來的熏風，依舊流浪在天際。

　　老人的時光播放器不停地播放著，好像一個輪回的時空，他不斷活在過去與如今的時空隧道中。像是一個困獸，在自己編織的回憶城里生活著，一直過了很久，很久。

　　“這座城不大也不小。有一些人一直生活在這兒，有一些人途徑過這里又離開了。還有一些人在這里迷失了方向，怎么找也找不到通往出口的那條路了，便住了下來，建起了自己的房子，還要在自己房間朝南的窗臺上放一株薔薇。然后娶一個像那薔薇一樣美麗的妻子，養(yǎng)一條狗，生一個孩子。最后就成為這座城里的人了?！?/p>

　　第二年的五月，這是他六十五次和別人說起這個故事。

　　樹下的那片泥土上，已長出了一株新生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