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蜿蜒曲折,通向山頂的路,這座山,環繞在迷霧之中,也不知道有多久了,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不得而知。山下世世代代住著沙德村的村民,因為這個村子條件惡劣,常年塵土飛揚,所以這里的村民都叫做沙民。
我是一棵修煉成精的樹,沙民們都叫我神樹,他們每年五月二日都會來朝拜我,在我繁密的樹枝上系一根紅絲帶,跪滿整整一個太陽和月亮的輪換,他們才會心滿意足的回去。但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棵妖樹,我并沒有能力去滿足他們任何的愿望,我也懶得跟他們說,反正這樣被眾星捧月似的供奉著的感覺挺好。
日子就這樣過去,我處在山的巔峰,看了幾百年的日升日落,聽了幾百年的風聲雨聲,也接受了幾百年的朝拜。我最喜歡在五月一日的夜晚,看著村民們匍匐著向我走來,他們連成了一串串的黑影,穿梭在連綿起伏的大山的暗影之中,在我的眼中,他們的身影永遠不會被黑夜所吞沒,就像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永遠不會被我的心所消淡。
很快,我就遇上了很不尋常的一年。那一年,氣候前所未有的炎熱,我身邊的同伴都無法忍受干涸而陸續死去,漫天的風沙遮住了所有的視線。出乎我的意料,來祭拜我的沙民寥寥無幾,他們都在跪拜的正午死去,他們的皮膚跟我的樹皮一樣的皺褶。那一天,只有一個婦女和她懷中的襁褓存活了下來,我隱約聽到那婦女說的:“神樹,請讓我的女兒活下去,請讓她免受干旱之苦。”我決定幫助她們,雖然我沒有神力,但是我擠出了身上的汁液,那婦人接走汁液,帶著小女孩感恩的走了。
十年后。
我的樹枝上再也沒有飄起過紅色的絲帶,除了每天面面相對的太陽,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亮麗的色彩。我再也沒有接受過朝拜,同時我驚訝的認識到,沙民的朝拜竟已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被膜拜的日子,我有種強烈的感覺我會被遺忘。我的生命無法終止,我日日被困在這大山之中,四季變幻,月亮陰晴圓缺,霧靄一陣一陣的飄來又淡去,我的靈魂也似這虛無的空氣飄渺的無隱無蹤。
當第二天的霧氣依舊氤氳而起,當太陽再次避開了山巔,我決定要走。
走去哪?怎么走?
不管了,為了擺脫這樣漫無盡頭的日子,為了弄清楚為什么沙民停止了對我的朝拜。我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將自己所有的精元都聚集在了一顆種子上,借著一陣忽如其來的強風,離開了山巔。我被風一路帶著,轉了無數的彎,經過無數片干涸的戈壁,來到了沙德村。
眼前的景象實在是讓我驚訝,所有的屋子都是用簡單的水泥搭建的單層屋,沒有人煙沒有燈火,這樣的村子,簡直讓我誤以為,一百年前,成百上千的沙民來祭拜我的場景是我的幻覺,這樣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實在是太可怕了。比我左胳膊上被毒蛇咬過的無數道傷疤還要可怕,比我所安逸的那幾百年都可怕無數倍。
晃晃悠悠的逛著,內心還是無法平靜。在塵土夾雜中,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子。她從頭到腳都緊緊裹著紗布,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渾濁的世界中顯得如此清亮,或者說,是一種倔強。四野茫茫,在偌大的天地之間,就她一個人,木訥的、僵硬的站著。眼睛看著遠方,等待著什么。我的血液忽然倒涌,一種強烈的感覺充斥著我全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遠處的戈壁灘上,隱約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西裝革履,雙手各提了一只漂亮的袋子。女孩突然活蹦亂跳起來,朝他幸福的奔去。
因為一種內心強烈的指引,我安頓在了女孩家的庭院中。后來我才知道,女孩每個月的這個時候都會早早起床洗漱,從早晨6點鐘起就會等在那個路口,那個男人會準時在十點出現,當然,手中會提著漂亮的、和這里的一切顯得那么格格不入的袋子。
為了不讓女孩和她的媽媽(喔,我忘了說,女孩和她的媽媽住在一起)起疑心,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才漸漸長成一棵大樹。村里的人都驚喜不已,因為干旱,沙德村中所有的樹都已經枯死,出現我這樣一棵茂盛的大樹,他們當然是感恩上天再次賜給了他們除了黃色以外的另一種象征生命的色彩——綠。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沙民再次來朝拜我,而且是日日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當然,我仍然不會給他們帶去任何的福澤。我無比感激自己十五年前的那次出行,當然,這次我是不會再走了,接受朝拜,接受愛戴,接受萬眾矚目。
女孩也隨著時間漸漸長大,出落成了一個漂亮的姑娘。但是她卻有一個粗魯的母親,她總是用帶著敵意的眼光看著別人,如果有人要來朝拜我,她每次都交叉著雙手搭在胸前,身子斜斜的靠在門檻上,瞪著他們,直到離開。如果是遇到中年男子,她則會在口袋中準備好小石子,朝他們的身上扔,直到把他們擊退。她總是跟小女孩說:“娜娜,你要記住,這里的女人從一生下來就是要受苦的,就是要替那些該死的男人受苦的,這是我們的命運。你要記住,所以永遠都不要給他們好臉色看。”她甚至還教女孩說臟話,女孩卻從來不說。
那天晚上,女孩一個人默默來到我身邊,她留著淚,對我傾訴:“神樹啊,他們都叫你神樹,那么請幫助我好嗎,讓我去讀書,讓我和別人一樣去讀書,讓我去城里找爸爸,求求你,讓爸爸來帶走我吧。”我的血液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好奇怪,為什么這個女孩難過會帶起我的悲傷?可我沒有神力,我只能落下十片葉子來安慰她。
果不其然,在女孩跟她的媽媽提出要讀書的要求之后,她媽媽大發雷霆,開口破罵:“你以為你是誰?嗯?你不過是一個私生女!私生女是什么你知道嗎?你要是去了學校,他們會看不起你,會嘲笑你,甚至會用石頭砸你!你就那么喜歡被砸嗎?你以為他是你爸爸?他在城里有很大的房子,他還有一個老婆和十幾個兒女,而你,什么都不是。”那晚女孩躺在我的樹枝下,哭的非常傷心,她不敢再跟媽媽提出要上學,然而她不死心,她要出去,她要離開這里。
第二天,為了安慰女孩,我聚集大量精元,長出了許多果子,我用第一顆果子敲醒了熟睡中的女孩,她兩眼汪汪,臉上還掛著淚痕。當她抬頭看到滿樹的果子,興奮地尖叫了起來。這時她媽媽又罵罵咧咧的從屋子里走出來,邊打著哈欠邊罵道:“你這個瘋丫頭……”突然,罵聲停止了,瞳孔放大,接著是馬不停蹄的摘果子。村民也聞聲趕來了,他們瘋狂的摘著,嘴上邊念叨著:神樹顯靈神樹顯靈,老天有眼啊,我們沙德村有救了啊!一直到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在天的盡頭,他們才停止了摘果,也才突然想起簡陋的家中還等著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等著這些果子救命,便箭似的離開了。頓時屋中安靜下來,來人群散去后,我看到小女孩呆呆的站在不遠處。她在喃喃著:“為什么大家會這樣,難道人只要活著,就真的夠了嗎,這僅僅只是一些果子,爸爸帶給我的袋子里有好多好吃的東西,為什么不去城里,大家為什么還要待在這里?”看著她再次掉落的眼淚,我也陷入了無盡的沉默。——我為什么在這里,難道這樣被沙民朝拜的日子,就真的夠了嗎?那一夜,仿佛我和女孩第一次打通了心。
接下來的日子,我可以感受到女孩的快樂和悲傷,可以感受到她見到爸爸時的明朗和聽到媽媽描述的那個惡毒的世界的迷惘,這些,我都感同身受。女孩每晚都來和我說話直到深夜,而我也不時會落下幾片葉子來應和或是安慰她。
三年后。
女孩又一次等在了路口,今天,她打扮的特別漂亮,還偷偷的拿媽媽的口紅涂了自己干裂的唇。因為今天,恰好是她的生日,她的十八歲生日。
在我的樹蔭下,爸爸從袋子里抽出了一條真絲紅色羊絨圍巾,他說:“娜娜,今天是你的生日,無論你有什么愿望,爸爸都答應你。”娜娜抬頭無比堅定的說:“爸爸,我要跟你去城里,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爸爸愣住。
從小到大這么多年,從娜娜的母親作為一個侍女和他發生關系以來,他在妻子的壓力下將娜娜和她母親安置到這個人間地獄——沙德村。娜娜的母親從來沒有反抗過,只是像一件被玩剩的物品任人安置,娜娜也從來沒有一次在爸爸離開之時哭鬧著要一起去城里。沙民也如此,在面對災難,面對死亡,他們從來都是木訥的接受,沒有想過逃離,更是沒有想過改變,只是一心的將希望寄托到我的身上——神樹的身上,渴望著上天能夠給他們雨露恩澤,給他們安逸的生活,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千百年來,世世代代,過著同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尊女卑,恪守不合時宜的老祖宗遺留下來的規矩。
這一刻,爸爸手無足措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娜娜,也從來沒有想過,他以為每月一次的到訪是對她最好的禮物,也是一種恩賜,而在城市里生活他其實早就這樣,這樣的做法是遠遠不夠的,只是娜娜和她的母親沒有提,他也就活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幻象、在別人眼里看來是多么離譜的世界里。
最后
幾天后,爸爸遵守諾言,真的帶走了娜娜,但是不是跟他自己生活在一起,而是將娜娜嫁到六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個貧窮小鎮,就如她媽媽說的那樣,接受命運的苦難。
一陣強風吹過,我的樹葉被吹的掀動起來,這讓我突然想起十八年前,那陣將我帶到這里的那陣強風。我才恍然記起,那里的風,那里雨,那里的霧靄,那里的年年歲歲。
我困在那里的幾百年,我困在這里的十幾年,我為了追求人類膜拜而被困的如此之長的時間……我錯的太深了,十八年前,我以為我逃出來了,我以為我離開生命的虛度了,卻沒有想到,其實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直被困在心里,那顆飽脹的,不屬于自然的心里。
我又聽到風唱起了歌,我又想到修行的那幾百年淡淡歲月,我想我的山巔了,想那里的霧靄了……
心又是一陣絞痛,是娜娜在哭嗎?十八年前的那場干旱,我用樹汁救起的那個襁褓嬰兒,對不起,我始終沒能給你帶來幸福。你被困在這里,又將被困到另一個陌生之地,我們都被困住了,我們也一直沒有停止的在尋找掙脫。
再見了,沙德村。今后再也沒有神樹,沒有傳統的信念,你們被困在這里,都是因為我的虛榮的不甘寂寞的心,我走之后,你們的信念也會破滅,你們會走的,會找到真正的信仰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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