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08作品

　　（一）

　　——在這里。

　　拼命求救的聲音，微弱得可以被塵埃落地的聲響湮埋。

　　——在這里。

　　嬉笑散去的人群，沒有注意到昏暗角落中你逐漸洶涌的絕望。

　　——我在這里。

　　透過殘缺的窗口，是誰聽見你孱弱的呼喚，然后回頭。逆著殘陽余暉，模糊在光影之間的面容定格在你微微收縮的瞳孔，游離的目光于某處找到確切的落點，讓你能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得到救贖。

　　終于終于安下心來。

　　（二）

　　推開沉重的房門，千卉身后的霞光傾瀉在玄關處的紅色天鵝絨地毯上，繪出稍顯疲憊的剪影。圍著圍裙的女人聞聲從廚房里跑出來迎接：“卉卉，回來了啊？趕快洗手吃飯，抓緊時間做功課。剛才張老師打電話來說這周末不能過來上課，讓你自己復習一下單詞表。”

　　千卉繞開喋喋不休的女人，含糊地發出單音節的應答聲，徑直走向臥室。“哎，先過來吃飯呀。”“回來路上吃過了。”開門，關門。把女人的嘮叨聲截在房門外，千卉將書包丟在地上，倚在門上，讓它承受自己所有的重量，屏息聆聽門外的動靜。許久，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飄入耳中，緊接著是由近及遠的腳步。

　　松了口氣，垂眼，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小片陰影，遮擋住眼眸中復雜的神色。

　　看上去嘮嘮叨叨的女人是千卉的姑媽。在千卉的記憶里，五歲之后就很少看見父母出現在家中，雙親都是事業心很強的人，父親經營著規模不小的公司，母親是知名教授，兩人時常不在國內，便把當時尚且年幼的千卉托付給姑媽照顧。近日姑媽總在吃晚飯時悄悄觀察自己的臉色，欲言又止。在直截了當的詢問下在坦白，說是雙親計劃在高中畢業后送她出國留學深造。記得聽見這個消息后，女生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平靜：“我知道了。”姑媽歡天喜地地去找來為她補習英語的家教，卻沒有注意到女生眼中閃現的一絲落寞和無奈，一瞬間便又消逝。

　　回想起不久前的事，嘴角泛起苦澀的笑，千卉轉身走向臥室角落的梯子，通往上面的閣樓，拖鞋踩在木板上發出咯吱聲響。當時平靜外表下的真實心聲曝露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千卉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父母，一旦做出決定不會輕易更改，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不是嗎？況且，這里并沒有值得自己留戀的東西。

　　轉念一想，內心有細微的動搖。

　　或許，有。

　　（三）

　　內心孤僻，高傲冷漠，成績優異卻不擅長與人交往的好學生。在不曾察覺的時候被人貼上了這樣的標簽，當事人對此卻只是一笑而過。

　　不在乎其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因為他們根本不了解。

　　在普通孩子賴在父母懷里撒嬌的時候，千卉被安排學習晦澀難懂的經濟學基礎知識，在他們仗著寵愛肆無忌憚地哭鬧的時候，她學會了用虛假的微笑偽裝自己。被沒收了作為一個孩子應有的天真和任性的權利，這樣的千卉，迫不得已早早顯現某些成人才有的涼薄與世故。或許是因為這樣，一直以來，沒有任何朋友。

　　但真實的她呢？其實非常討厭這樣虛偽的自己，討厭總是戒備所有人的自己，真實的千卉似乎已經只存在于記憶里。

　　似乎。

　　蜷縮在閣樓的角落，千卉抬起頭，上方有一小片夕色暈染的天空，那是一扇天窗。閣樓是這個家中千卉最喜歡的地方，每每身處這里，就有一種久違的安全感，小小的閣樓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不再有猜忌的眼神冷漠的話語，逃開一切灰暗的回憶，只剩下自己。就像是堅硬的果實外殼被層層剝離，才看得見內心有多柔軟。喜歡坐在這樣的閣樓中聆聽自然的聲音，清晨，聽陽光叩響天窗，陰天，聽雨點親吻房檐，千卉覺得這時放下全部負擔的自己才是真實的。微瞇雙眼，食物的香味飄進來，千卉回頭，看見樓梯口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不禁苦笑。

　　父母、姑媽，這世上的確存在愛著自己的人，諷刺的是，愛，不等同于理解。

　　隨便吃了些菜，千卉坐回那個陰暗的角落，看向窗外的某個十字路口，想起不久前在那個位置，邂逅的某張笑臉。

　　（四）

　　“你家也是這個方向？”

　　第一次產生交集是在某個平凡的傍晚，千卉像往常一樣回家的時候，騎著自行車的男生突然在路過身邊時停下來詢問。不在意地抬眼，認出是同班的男生，性格開朗，似乎在學校很有人氣，這樣像太陽般耀眼的角色向自己搭話倒讓女生有些受寵若驚。“對啊。”萬年不變的平淡語調，腳步卻讓人不易察覺地放緩。“太好了，我也是，我們學校貌似很少有人住這里，以后一起回家吧。”驚詫地抬頭，女生杏色的瞳仁中映出對方爽朗真誠的笑容，不是在開玩笑？沉默許久，還是沒有問出那句“為什么要和我這樣被認為性格孤僻的人一起回家？”

　　只是用力點頭。

　　“好。”

　　從那天起，獨來獨往的千卉身邊多了一個推著單車，喜歡說話的男生，記得他的名字——涼一。放學路上，女生多了一項每日必修的課程，聽男生說學校里發生的有趣事件，逐漸了解到自己曾毫無興趣的另一個世界，原來存在那么多點滴的美好事物。

　　“你真的很不喜歡說話誒。”

　　“是你話太多了。”

　　某天，講得口干舌燥的涼一對千卉發著牢騷，被不客氣地反擊。“你也說說看身邊發生的事啊，一直是我說，你都沒什么反應，太打擊積極性了吧。”千卉愣了愣，盯著腳尖延伸出去的影子，不說話。不是不說，是根本不知道，習慣了對身邊的事漠不關心，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自己與這個世界已經如此格格不入。側頭，對上對方期待的眼神，猶猶豫豫地開了口。

　　“我家里，有一個閣樓。”

　　沒了下文。涼一耐心地等她開口，無言的沉重彌漫在空氣里。許久許久，輕微得像是呢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喜歡躲在閣樓里，那樣感覺自己更真實一些……”

　　之后說了些什么，已記不太清。千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對一個僅僅熟識了兩個月的男生傾訴了那么多，記得他沒有顯露任何不耐煩的表情，只是安靜地聽，偶爾點頭，眼神專注。最后，說到無人理解的孤寂，女生的聲音有些許哽咽，頭頂覆上溫暖的手掌，像是安慰小孩子那樣小心翼翼，隨后男生的話語讓千卉整個人都輕輕顫栗起來。他說

　　——別困住自己。

　　困住。

　　簡單的短語揭開幻象背后真實的悲傷。

　　一直以為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以為是在這個染盡俗塵密不透風的世上留下的唯一凈土，卻是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捆綁在了安逸的錯覺中，自以為只要有那一方閣樓藏匿脆弱的閣樓就不再需要任何依靠，能這樣偽裝著存活下去，黑白真假，世界在什么時候顛倒了模樣。

　　光鮮亮麗的外表下，早已千瘡百孔。

　　（五）

　　十年前？大概吧。和住得近的小伙伴玩起捉迷藏，偶然的機會，發現收在櫥中通往閣樓的梯子，我自以為尋找到絕妙的藏身地點，卻促成之后長達十年之久的作繭自縛。那天，意料之中，沒有人找到我，日落時分，我透過窗觀察街角處四處張望議論的伙伴，暗自得意。

　　——找不到她了。

　　——回家吧。

　　——會不會走丟了？

　　——反正她媽媽會去找她。

　　——她媽媽不管她的。

　　——是哦。她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她啦？

　　——不知道，天黑不回去我媽媽要打我了，回家吧。

　　零碎的片段隨風飄過來，年幼的我心一點點沉下去，被無名的沼澤吞噬，很長一段時日中，再也沒有浮起來。懵懂地想過，如果我就這樣消失了，會不會有人找我？就算天黑后回家被焦急的父母狠狠打一頓，對我而言也只是奢望。

　　傷了心。

　　從此以后，我的一部分從身體里被剝離出來，困在了那個閣樓里，一直一直尋找著某個歸處，無法逃離。

　　（六）

　　從回憶中回到現實，千卉坐在閣樓里，沒有勇氣邁出去。只是一個閣樓，里面和外面，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自己。

　　望著窗外的十字路口，出現了某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揮手。口袋中的手機同時震動起來，發光的屏幕上顯示來自涼一的短信：走出來。

　　視界的中央，逐漸模糊了的焦點，看起來好像散發著光芒的笑臉映亮了整個閣樓。千卉回過去：我做不到。救我。沒有任何遲疑的間隙，男生修長的手指在手機鍵盤上飛舞。

　　——你可以。

　　踉蹌地站起身，有點微微暈眩，千卉跌跌撞撞地爬下梯子，走出家門，斑斕的霞光讓長久處于黑暗的女生睜不開眼，卻憑著什么力量一直向前走。

　　——我在這里。

　　站在路燈下的女生仰起臉，對面是熟悉的笑臉。四周不再是閣樓中狹小的空間，而是開闊了千萬倍的真實的世界。

　　終于終于，安下心來。

　　（七）

　　時光似乎在這一刻倒流，在某個無助而又絕望傍晚，所有人都不曾察覺的角落，只有你聽見我拼命求救的聲音，讓我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得到救贖。殘破的心在這微暖的光線中重新變得完整。

　　我走出來了。

　　（八）

　　“所以爸媽同意你不出國了？”

　　“對啊，比起他們安排的那所專攻經濟的學校我還是比較喜歡文學或者藝術類的東西。”

　　“其實你爸媽還是很善解人意的嘛。”

　　千卉笑，眼角揚起可愛的弧度：“畢竟我是他們的女兒，偶爾也要尊重下我的意愿啊。而且我已經說服他們每月回家來看我一次了哦。”涼一看著女生眼角眉梢漫出來的笑意，不自覺地被她快樂的心情所感染。

　　“我發現你變開朗了很多。”

　　“是嗎？”千卉撥弄一下額前稍長的劉海，步伐輕快起來。

　　沒有說出來的心聲是，其實過往的許多痛苦，只是被自己自憐自艾地放大才顯得格外沉重，背負了太多太多才想要封閉自己。但是現在，都不重要了。有愛著自己的人，相互理解包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實現。曾以為像是奇跡一樣的幸福，在遇見誰之后終于真實地擁有。

　　“謝謝。”

　　“什么？”

　　“沒什么。”

　　“喂——很莫名其妙誒。”

　　“哈哈。”

　　（九）

　　謝謝你成為被困住的我世界里的光芒，帶我到達新的彼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