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起,我成了一名中學老師。然而不幸的是,我所在的學校臭名昭著。在外人眼里,這所學校里只有兩類學生:敗類和蠢貨。
今天早上老賽門又打電話請了假,順便痛罵了自己的學生,第幾十次強調他決心離職。老賽門在這里干了半輩子,但他對這里的怨憤看上去無窮無盡,即使稀釋到這么久的時間,隔著電話筒磅礴欲出。愛爾小姐對我表示歉意,怕我為此感到不適。其實這沒什么,這樣的事到處都有,無論醫院、馬路、學校,甚至實在家里。我早已經習慣了。
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必須習慣。
來到這所學校的第一天,我見到一個女人衣著清涼,露出大半個乳房,把口水啐到另一個女人臉上。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是愛爾小姐的學生。而當時,愛爾小姐只是愣住了,然后擦掉口水,帶我去找校長報道。在走廊上,她也像今天一樣向我道歉,說:“真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些。”
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有個小伙故意搗蛋,我沒有搭理他。后來他沖到我的面前,問候我的母親。嘿,真是個有活力的小伙,還會為了一個得不到回應的搗亂行為較真。倘若是在以前,我可能會當場揍他,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強烈的憤怒了,我揣摩我已經忘記了什么是生氣—我甚至想笑。
就像我年幼的時候。那時父親不知所蹤,母親酗酒。外公抱著我看著母親,什么也沒有說、沒有做,卻把嘴角上扯,笑了一下。
放學的時候,愛爾小姐問我是否愿意去喝一杯咖啡。愛爾小姐長得很普通,我卻覺得很美。我欣然同意。
我們坐下,要了蘇打水和咖啡。
“不喜歡咖啡嗎?”愛爾小姐問。
“不是,咖啡很好,只是我太不喝。”我說。
“為什么不來一杯呢?”愛爾小姐說。
“好。”我說,然后向服務員點了一杯。
“你...當老師多久了?”她問。
“很久了,我已經記不大清當老師之前的日子了。”我說。
“我還沒見過記憶力這么差的語言老師。”她捂嘴輕笑。
“那你為什么會當老師呢?”她問。
“我記憶力不好。”我笑著一攤手,“你呢?你為什么當老師?"
“我?嗯...我也不清楚為什么,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做一個老師。”
“那個時候完全想不到會這么難吧。”我感嘆道。
“呵呵。”她笑了。完全看不到在學校謹小慎微的樣子。
我突然有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放學以后的愛爾小姐,此時的她和學校里的愛爾截然不同,容光煥發,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能做出最細微的情緒的表達。
“就像蘇打水和咖啡的差別一樣。”我突然想到。
2
深夜的時候我被鈴聲吵醒。療養院的人打來電話,外公的病又犯了。我十來歲的時候母親自殺了,從那以后外公的精神就不太穩定,我怕他退休在家無人照顧就送他去了療養院。
匆匆趕到療養院,外公西裝革履,一本正經的和護工交流,堅持要去上班。“我必須去工作,每個人都有勞動的權利,你不能阻止我!”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還能工作。”
“外公,我知道你對公司很重要,不過你已經退休了,你可以好好的歇息。”
我連哄帶騙的把外公弄到房間。
“我只是想做點什么。”外公突然像個小孩一樣嗚咽起來。:“孩子你還怪我么?你媽媽...”
“不我不怪您。”我說。
“你媽媽她其實很愛你....”
“我知道外公,我知道的。她只是...自己也被困住了。”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帶我去公園看雪景的時候。我未曾想過媽媽是不是愛我,我不知道明白了這個是否有其意義,她已經死了。
“噢,孩子...”外公哭了起來。我哄了他許久,最后他在床上昏昏睡去。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滿心疲憊,坐上夜班的公交車,晨光的白摻著夜的黑,啟明星還在在天上若隱若現,一個妓女坐在后半節車廂默默哭泣。我無暇在意,這周圍的一切構成一陣莫大的悲哀,我無法哭泣,渾身無力,只能讓它在我心底,就像無風夜晚的雪一樣默默沉積,牢牢將我困住。
稍好一點的時候我想起了愛爾小姐,兩個不同的愛爾小姐,這真奇怪啊。今天放學應該再請她喝上一杯,我想見見第二個愛爾。
3
“你很喜歡閱讀嗎?”愛爾小姐抿了一口咖啡。
“為什么這么說?”我問。
“有一天早上,我做在車里,看到你在公交車上看書,右手拿著書,從下面探出來,眼睛緊緊盯著,好像在撬開人堆,汲取寶藏一樣。”
“是么。”我想起外公養老院里的一個老人。有一次我去探望外公的時候,看見他在午后的陽光下看書,安靜又安詳。和其他瘋瘋癲癲的老人完全不同。我是從那時候開始讀書的。
“可能...只是為了不被同化吧。。”我想了想,說。
愛爾沒有說話,餐桌陷入沉默當中。
好一會兒,愛爾突然說:“你有沒有這樣覺得,雖然我們很正常的在吃飯、在工作、在喝咖啡,但其實卻很不正常...不管是我們還是周圍的。我知道這很奇怪,不過...”
“這不奇怪。”我說,:“這可能,是一種被困住的感覺。”
“困住?”
“對。不一定是什么堅硬的、猛烈而直觀的事物。這就像蛛網一樣,在喝水的時候,在工作、在每次無奈的時候,蛛絲一根一根的纏上來,把我們牢牢困住。”我努力的組織語言。
愛爾看著我,眼睛很美,就像那次看雪景的時候的媽媽,我知道她期待我說下去。
有本書里這么說道,在一些人的一生中,會出現那么一個奇跡時刻,也有人稱做西西伯利亞癔病,或是其他什么。當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人會突然改變,變得從前庸庸碌碌的自己從未曾想過的樣子,我預感到這個時刻即將到來。
突然間,我頭腦開明,想起了為什么我想成為一名教師。在我小的時候,這種被困住的感覺就一直纏繞著我。我一直渴望能有一個人能夠告訴我應該怎么做,去做什么,可是沒有。于是后來我想成為一個老師,去做這樣一個人。
我大概明白了為什么會有兩個愛爾。其實所有人都拒絕被莫名的絲線所困住,只是不知該怎么做。老賽門的怨恨,愛爾的第二面,公交車上閱讀的我。我們沒有遭到壓迫,也不是很有希望,只是在日復一日的夜幕中凄惶的老去。
我也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會有愛。因為一個人的力量太小了。
“愛爾?”
“嗯?你說,我聽著呢。”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拉起了她的手。她稍微楞了一下,沒有拒絕.
驅車送她回家的時候,天已經昏暗,夜幕籠罩,長庚星格外明亮,在周圍的嘈雜所到達不了的地方。愛爾看著我,一直在微笑,美極了,就像那天公園里的雪景,雖然我還無法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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